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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有病

“窈窈。”

雨停了,囚车队伍渐渐驶出京畿。

薛老太太靠在孙女怀中,勉强掀起眼皮。

嘴唇上下嗡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气声。

她问薛窈夭:“方才那个人……他可是,可是……”

“是他,祖母。”

薛窈夭没说那人名字,也无后话,祖孙俩却已然心照不宣。

薛老太太是认得江揽州的。

曾经五六岁的孩童,而今长大了脱胎换骨,光凭一张脸自是认不出来。但老太太清楚当年被老三带回家中、最终又被驱出薛府的江氏母子,那令人印象深刻又整个儿阴恻恻的小孩,名字就叫做江揽州。

后来天家凭空多出一位皇嗣,行三。

据说乃殷贵妃所出,只是生来体弱,被司天监批命活不过十五,除非送去南方将养。于是圣人秘密下旨将其送往江南,待年过十六,才将人接回京中,正式入皇家玉蝶。

当然了。

这只是对外的一种体面说法。

若当真那般,江氏的存在该如何解释?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彼时同样十六岁,薛窈夭入宫赴宴。在听说被接回的三皇子名叫“傅揽州”时,她就隐觉心下微妙,直到见到三皇子本人,在那张脸上看到过往江氏的影子,以及他左边眼尾一点朱砂小痣。

薛窈夭才不得不感慨承认。

原来世事当真比戏文话本还要狗血得多。

“……薛家大小姐,镇国公府的宁钊郡主,也是你未来的嫂嫂。”太子傅廷渊这般给江揽州介绍。

江揽州的身世,人生境遇,被赶出薛家后又流浪到哪里,经历过什么,薛窈夭没有半分兴趣。

她只清楚一点。

她跟江揽州最好“不认识”。

否则他与江母曾在薛家的那些陈年旧事,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并捅到帝王面前,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于是压下心底波涛汹涌,薛窈夭佯作初次见面般弯唇一笑,“问三殿下安好。”

这年十六岁的少女,颜如春花,明眸流盼,摇着团扇走路时,身后都似有烟霞环绕。

江揽州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狭眸对着虚空“呵”了一声,擦着她的肩膀没入夜色。

傅廷渊见状不明所以,但还是第一时间宽慰道:“三弟自幼流落在外,想必这些年吃了不少苦,难免性子怪癖些,窈窈别往心里去。”

回忆将人思绪拉扯,仿佛拽入梦里穿行。

薛窈夭眼前渐渐浮现一张脸。

傅廷渊的脸。

长眉薄唇,华袍玉冠,身形修长,清隽如鹤,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能令周遭一切相形见绌。

相比之下,江揽州则像毒蛇、利刃。

分明尚未吐露獠牙,也未展露锋芒,却令人深感压迫到喘不过气。

“那他先前……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问的,同样也是薛窈夭的困惑。

先前原野上那场铁骑风波,江揽州什么意思?

若是恶意,凭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无论是要羞辱薛窈夭还是报复薛家,都易如反掌到堪比大象碾死蝼蚁。

而若是善意......

薛窈夭并未感受到任何善意。

猜到老人家在忧惧什么,少女缩着腿,拧干裤腿上的污脏泥水,又将役差那里要来的雨伞抵在前方将老太太整个儿罩住,以抵挡囚车没了盖顶和护栏后肆虐的风。

嘴上宽慰道:“祖母安心,好歹……好歹孙女也曾和东宫有些交情,想必殿下会派人护着我们,说不定他的人已经行在路上,又或在前方哪个驿站等着我们呢。”

言下之意,不怕有人在流放途中落井下石。

话是这么说,薛窈夭心里却没底。

老太太浑身滚烫,又裹着濡湿的衣物,能撑到现在还意识清明,显然已是极限了。

她突然一阵剧烈咳嗽,浑浊的双眼流下泪水,“半截身子快入土了,老婆子如今才知天家寡恩,帝王无情,而东宫那位……若是靠得住,你祖父、薛家男丁,分明是被奸人构陷,何至于……”

“别说话了。”

将头埋在老太太肩上,少女闭上酸涩的眼睛:“别说话了,祖母,歇一歇吧,歇一歇。”

“等晚上到了驿站,孙女先前问过役差了,他说高大人同意给我们请个大夫,届时烘干衣裳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都会好的。”

至于祖父勾结叛党,暗合尧亲王谋反。

这里头的千丝万缕,真假是非……

人都死了,似乎一切都没了意义。

即便要沉冤昭雪,弄清真相,甚至复仇,该拿什么去博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幽州距京三千多里。

听闻途中会经过诸多荒芜之地,一路少不得翻山越岭,风吹日晒,未来的艰难险阻,一切意外尚未可知。

先活下去吧,薛窈夭。

先活下去吧。

.

皇城夜宴。

金粼台最高处的阁楼,人在其上放眼望去,可一览京中万家灯火。

江揽州支着一条腿,把玩着手中酒盏。

在失神。

直到有宫人和太监找来:“殿下,贵妃娘娘让奴传话,待夜宴结束,请您去昭阳宫小坐。”

原因无他。

东宫如今被薛家和尧亲王一党牵累,尚在监禁盘察之中,江揽州此番归京,自然成了四位成年皇子中,除太子以外,风头最盛的那个。

殷贵妃有意跟他培养“感情”,拉近距离。

这对半路母子,一个乃帝王宠妃,却失去生孕能力;一个乃帝王遗落民间的皇嗣,四年前认祖归宗时却已然丧母,孑然一身。

为在皇城这种权力漩涡中生存下去,双方算是互相依附,荣辱一体。早在两年前江揽州十八及冠,殷贵妃便已为他打算过,精心挑选了姿容、品性、家世门庭尽皆出众的世家贵女,打算给他做皇子妃。

彼时江揽州:“还小,急什么。”

未曾接受过天家教养,也没有太师太傅引导,相比自幼长在宫中的皇子,江揽州野中带狂,嚣张桀骜。

偏偏帝王心有亏欠,格外厚待他。

殷贵妃无法强人所难,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仅仅两年过去,他在北地名声大噪。

立下的战功比某些戎马半身的老将还要煊赫。

加之如今出落得更加英姿飒爽,俊美无俦,一现身金粼台,便引得无数贵女争相瞩目。

先前封爵礼上,皇帝也明言他不小了,该成婚了。

被指的女方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是殷贵妃老早就相看好的。

正常情况下,江揽州应该领旨谢恩。

即便有什么意见要求,也该待私下再提。

然而。

“抱歉,未来得及告知父皇母妃,儿臣北地辗转两年,不幸身患隐疾。若尚书千金不介意终身守活寡,那么谢了。”

就差没直接说,我有病,不举。

你确定要嫁?

整个金粼台陷入死寂。

蟠龙宝坐上的皇帝面色黑得赛锅底,有心申饬几句,然而席间皇亲国戚、满朝文武和世家女眷都在看着。原本一脸娇羞的尚书千金,一时间也是神色变幻莫测。

江揽州则没兴致逗留,他直接起身离席,上了金粼台的阁楼。

此时此刻。

“转告昭阳宫,本王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这时一名劲装男子上了露台,“殿下。”

江揽州撩眼,也仅仅一眼,小太监连忙识趣地带着宫人退下。

劲装男子这才近身,迟疑道:“属下……有事相告。”

作为江揽州的亲信随侍,萧夙向来办事效率极高。他带回的消息除薛家罪情、东宫现状,更还有——

“薛家老幼妻眷,此番流放之地乃北境幽州。”

北境幽州,九州之一。

属于他们的地盘。

江揽州:“与你何干,谁让你禀告这些?”

萧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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