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猪圈。
腐熟的酒糟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凝成浊浪,二十余头生猪在石槽间拱来拱去,将潮湿的稻草踩得纷飞。最里侧的青石隔离圈内,三头病猪腹下泛着尸斑般的青紫,蹄印在石灰地上拖出黏腻的痕迹。
“小娘子看好了!”
花白胡子的老屠户拎起猪崽后腿,捆紧的麻绳深深勒进粉嫩皮肉。小猪倒悬着挣扎,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老屠户拇指抵住猪腹,斜眼乜来:“老头子倒要看看,什么神仙手艺敢夸口‘十阉九活’?”
白一一唇角微扬。
袖中寒光一闪,麻纸包裹的柳叶刀滑落掌心。刀柄向前一递,刃口在阳光下淬出泓秋水:“老丈亲自试试便知。”
老屠户胡须剧烈抖动,瞥见郑行首颔首,才一把夺过刀来。刀柄上浅浅的鱼肠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这分明是不是普通民用的制式。
白一一的视线如刀锋般扫过郑行首的右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快要触到腰间时瞬间骤然僵直,随即像被烫着似的猛地背到身后。
“按稳了。”
老屠户的刀尖抵住猪腹时,白一一突然按住他手腕:“纵切口半寸——”她指甲在猪皮划出白痕,“破皮不破囊,懂?”
刀光闪过,预想中的血溅竟未出现。老屠户盯着那两颗迟滞的血珠,喉结狠狠一滚:“这…”
白一一抚过小猪颤抖的脊背:“单间饲养,垫草日换。”指尖在桌面叩出三声轻响,“温粥加盐,便秘用蒲公英——这些,郑爷家的师傅应当比小女子更熟稔?”
老屠户的指节猛地收紧,刀刃在他掌心微微一颤。
他盯着刀柄上那抹几不可察的鱼肠纹,喉结滚动,缓缓转向郑行首:“郑爷,这刀……”
“庆元巷有。”
白一一从老屠户手中抽回柳叶刀,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拭净血迹,没入怀中时,袖中又滑出一柄全新的——
刀柄光滑如镜,映出郑行首骤然收缩的瞳孔。
“八十文一把。”她轻笑,忽然俯身从血污的稻草中拎起那团囊袋。
紫红的肉块在她指尖痉挛,黏浆垂落,“啪嗒”一声砸在郑行首的皂靴尖上。
“这柄送您。”她将刀柄向前一递,突然翻腕——
“噗!”
刀身贯穿囊袋,钉入木栅的闷响里,新鲜的血顺着栅栏凹槽蜿蜒而下,像一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每骟三头,需沸水煮两刻钟——”
“否则……”她抬眸,眼底映着郑行首阴沉的脸色,“怨气入刀,下一头必死。”
白一一抓起一把桌上的草木灰,不徐不疾地在掌心搓了搓。
灰白的粉末从她指缝簌簌落下,激起漫天的碎琼乱玉,又无声地覆在染血的桌面上。
她转身离去时,衣角带起一阵风,卷着那句轻飘飘的话——
“郑爷,您答应我的事……可别像这灰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白一一跨出门槛时,脊背仍挺得笔直,指尖却死死掐进掌心。直到拐过城隍庙的影壁,确认彻底脱离众人视线——
她猛地扶住墙,鼻尖刚才那股翻涌的酒气混着血腥味直冲喉头。袖中滑落的柳叶刀“当啷”砸在青石上,溅起几点泥星。
摊开的掌心黏腻冰凉——不知是汗还是猪崽的血,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诡艳的光。
“十阉九活……”她盯着指尖的颤抖,突然低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拿人命……不,猪命当筹码的感觉。
巷口忽地晃出一道身影,逆着光,轮廓被勾勒得模糊而紧绷。
白一一眯起眼,待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眉梢的冷意骤然化开——
“婶子~”
她嗓音倏地甜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衣袂翻飞间,袖口残留的血渍已被灵巧地卷进内衬。
王氏却不搭话,手突然探向她后颈,摸到一层冷汗,顿时连呼吸都重了:“你这孩子…衣裳都凉透了!”
粗糙的掌心裹住她冰凉的手指,暖意如春溪化冻。目光刀子似的从头刮到脚。白一一顺势转了个圈,肢体舒展如初春的杏花:
“您瞧,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
话音未落,人已黏糊糊地偎过去,下巴抵在王氏肩头。日光透过巷口的槐树间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方才钉囊袋的指尖,此刻正孩子气地勾着王氏的衣带。
“知道您疼我~~”她拖着长音,半推半揽地把人往明处带,“可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让我在这儿给您唱段戏文表忠心吧?……”
日头正烈,东市口蒸腾着熟肉与汗腥混杂的热浪。
绿豆眼胥吏倚在告示栏旁,“噗”地吐出一颗枣核,枣核骨碌碌滚到白一一脚边。他招了招手,黄麻册在掌心拍得啪啪响:
“伊小娘子——”
他拖长声调,像是猫戏弄爪下的鼠,“又有人举报你肉源不明,疑似用病畜肉啊……”
册页翻动,露出墨迹未干的“举告状”,他指尖在某个名字上重重一戳——
“咱也不能老装看不见,是不是?”
白一一垂眸,瞥见那名字赫然写着李三——没印象,应该是假名。
“每月二百文。”绿豆眼突然凑近,枣核的酸腐气喷在她耳畔,“我帮你压下东市的状子。”
“好。”
绿豆眼的话头猛地噎住,眯缝的小眼倏地睁大,精光乍现——
“不过——”她忽地抬眸,笑意如蜜,“二百文,得罩我三个摊子东市无忧,无人骚扰闹事。”
“三、三个?!”
白一一突然掏出粗麻账册:“大人明鉴!八角茴香每两四十文,猪板油每日现熬耗三斤柴…虎皮蛋用的可是药铺的黄芪卤制,一枚成本就三文!”
她指尖轻点,又细数起来:“您也知道,我们乡下人,风里雨里跑断了腿,食材烂了不打紧,可乡亲们的工钱……”
袖口拭过眼角,嗓音已带了颤,“总不能让人白忙活……”
绿豆眼眉毛拧成疙瘩,枣核在齿间咬得咯吱响:“五百文!三个!”
“三百文最多了!”她骤然“哭”出声,“半夜熬糖,三更揉面,五更烙饼,裴大人您摸摸良心——”
“三百五十文!”绿豆眼从牙缝里挤出价。
“成交!”
泪痕未干,她已笑靥如花,眸中碎光潋滟,“裴大人体恤民艰,真是青天大老爷!”
绿豆眼睨着她打满补丁的衣襟,枣核“噗”地吐远:“罢了,看你年纪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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