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歇着罢,这灯让流薪守着就是了。”景萱吩咐道。
木桃伏在地上不敢起,答道:“请夫人恕罪,不是木桃不听话,实在是府里有规矩,木桃不敢不先禀报公子。”
她口中的“公子”,恐怕这会儿正灌酒呢罢。景萱一想起他今日当众诵的那句“大姒嗣徽音”,便难过愤懑。
既是情深,不要续娶,做个义夫便是;既要续娶,又何必在新人面前惺惺作态。作态也就罢了,还是当众。
她知道,他的亡妻芳名中有一个“徽”字。
当时昌陵乡侯夏侯玄听到吴家欲与司马家联姻的风声,曾冒着得罪司马家的风险,专门到府劝阻吴应,不要将亲妹妹推进火坑,可吴应心意已决,哪里会听。
她在珠帘后,窥见夏侯玄言语激动处流下泪来,听他说“徽儿死得不明不白,我决不忍心看令妹重蹈覆辙”,可惜哥哥不为所动。父亲去后,长兄如父,哥哥有心巴结司马家,便拿妹子的婚事做了敲门砖。
她羡慕夏侯徽有个好兄长。
想到这里,她只觉万念俱灰,也无心再向婢女问那灯的事,便回床沿呆呆坐着,等夫婿回来。
母家的哥哥,没得指望——无论权势、才干还是心肠,都断不会如夏侯玄一般给妹子撑腰的。夫婿又摆明一副对亡妻念念不忘的样子。还不知公爹、小叔、小姑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只听说婆婆是出了名的泼辣厉害,“张春华”三个字拿出府去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另有两个庶婆婆……元配留下了五个女儿……或许司马家娶她进门是指望她生男丁……这府里的下人们一个个都看着不像省油的灯……灯……
脑海的思绪纷乱,像漫天的棉絮乱飘,抓住一缕,没头没尾,顺着想了片刻,浪费了片刻的光阴,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缕去了。
新郎果然喝得酩酊大醉而归,门甫一开,一阵酒气被春夜乍暖还寒的风裹挟着扑进来。
若按父亲生前景萱在家时的气性,或许早将门锁住,让他别处睡去:婚事是两家谈成的,又不是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娶,娶她难道还委屈了他不成?
可如今嫁作人妇,在旁人屋檐底下讨生活,不得不低头。
起身去迎。
着喜服的男人耷拉着头,露出后脖颈一片酡红,走不得路,被一个青年男子架着挪进房来。
景萱使个眼色,流薪流楚便上前搀扶,将姑爷接过,扶到床上坐下。
向那青年福一福身,待要开口却不知如何称呼,那青年眉眼间透着狡黠聪明,心思也果然灵透,不必她开口,忙低头作揖:“嫂嫂多礼了,二弟名昭字子上,不敢当。”又道:“皆是弟弟的不是,今日大哥高兴,多喝了几杯,做弟弟的只知道跟着高兴,忘了劝着哥哥。劳烦嫂嫂照顾了,弟弟告退。”
目送司马昭离去,景萱转身,便见司马师由婢女扶着,坐在床边弯腰狂吐不止。
新婚之夜,丈夫为别的女子喝成烂醉。
不公平……她只是不幸晚来而已。
原也不是她想来,是哥哥硬要将她嫁来。
因为来得晚一步,就要活在前人阴影里么。
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夏侯徽,你我素不相识,我不恨你,可你看你留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
景萱忍不住瞥向那神橱,只觉青灯荧荧,如一双鬼目望向他们,望他们一世,让她一世不得安宁。
而她……她再怨再恨再愤愤不平,今夜也必须和他圆房才行。如果今夜不能圆房,她来婆家第一天便会被人笑,被从上到下的人笑个遍。
她上前替下流楚,叫她去斟茶,自己一手把着他胳膊将他扶稳,另一手为他轻轻拍着背。
他又吐又咳,许久才住,她递上茶请他漱口,又用帕子给他擦干嘴角,他抬起头,她才看见他流了满脸的泪。
她猛然见了,心中且怒且悲,又觉得他很可怜。紧攥着那帕子,手微微打着颤,一点一点轻轻给他拭泪。
他生得颇有些英俊。二十七岁的人,端正的脸上已有了成熟的棱角。适才众人面前偷看过几眼,如今仔细看去,只见峻峭的鼻梁,浓眉入鬓,下面一双大而黑郁的眸子。人说“眼大无神”,他的眼却像……此刻犹含着泪的眼,就像坠入深潭的夜空,波光摇动,而深邃没有尽头。
虽不及夏侯玄那般朗朗如日月,却也绝不是个面目不堪、不可倾身相就的人物。
既然他能如此不忘亡妻,许是重情之人,那若将来我先去了,他大概也能这么不忘我。她自我安慰地想。
景萱轻轻摆手,流薪流楚退了出去。
她又看向木桃。
木桃也低头告退。
看来先前只是防着她这新夫人不懂事。
“大喜的日子,夫君何苦。”景萱轻轻道:“衣裳脏了,妾身服侍夫君更衣。”
他吐过之后至此慢慢醒了酒,强笑道:“抱歉。有劳你。”他清醒时,倒是彬彬有礼。想来是先前饮酒,将情绪都宣泄尽了的缘故。
如此,景萱便原谅了他饮酒。
景萱为他脱去外袍,又去脱中衣。
到底是女儿家,虽然婚前家里有老婢三言两语教过一点,终究事到临头犯了羞怯,手指便凝滞,脸儿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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