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姐?”谢毓琼试探性地喊了她一声,“来找槐檀吗?他住631.”
毓琼指了指对门的房间,示意魏槐檀现在就在里边。
不想王丽娜置若罔闻,像是根本没认出谢毓琼一样,径直从她身前的走廊穿过,一路奔向电梯间。
毓琼大窘,以为自己认错人,慌忙关门躲进房间,正巧错过王丽娜在走廊拐角处猛然顿住回头看的那一瞬。
大约是毓琼表现得太过惊魂不定,她一进门,正在清洗热水壶的姜虹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在走廊里好像看到了丽娜姐,可能是我认错人了。”毓琼抚着胸口深呼吸,试图缓解刚才的怪异场面所带来的不适。
“丽娜香港人,你碰到她也正常。”姜虹不觉得在酒店见到王丽娜有什么奇怪的,仍然忙着手里的活,给自己泡茶的同时也给毓琼倒了一杯,“你魏团就是港巡的时候和她认识的,这次她跟着来探亲顺便看戏有什么不可以?”
姜虹很会照顾人,见毓琼着急喝茶,连忙提醒她小心烫。
“可是……”毓琼欲言又止,无法压下心中那股毛骨悚然的直觉,亦讲不清它源自哪里,“我喊了一声,她没理我。我说槐檀住对面631,她看都未看我一眼。哪怕是陌生人也该……”
姜虹将扇凉的茶水递到毓琼眼前,示意她可以喝了。
“你太在意丽娜了。”姜虹总结道,“尽管我很不喜欢香港人,但我也得为丽娜说句公道话。她王丽娜不管和魏槐檀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和你谢毓琼没关系。”
姜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却像惊雷一样敲在毓琼心上。
谢毓琼完完全全被震慑住了,霎时觉得连莫名想到魏槐檀都是一种大不敬,合该退守到角落里闭上眼睛。
“我也作为过来人,倚老卖老一回。”情绪的作用是相互的,姜虹亦被触动,提起一些以往在单位绝对不可能对毓琼说的话,“演戏不容易,演得好的同时守住自己这颗心更难。”
“毓琼,你守住了吗?”
我守住了吗?
毓琼扪心自问。
答案是不急于一时的。
翌日,文化中心挂上老式的戏院水牌,上面横书“谢毓琼”饰虞姬、香港本地名角儿奎官配霸王项羽。
香江人对霸王别姬这出戏总有别样的情感,好似深圳河便是他们自己的乌江,他们则是渡江而过,选了另一条路的楚霸王。
毓琼不认识和自己搭戏的这位奎官,也不知道他坐科几年、师从何处,但接触下来能发现他是位对待艺术相当认真的演员。
这样很好。
谢毓琼下午刚被通知,港府将会有人莅临现场,由京剧团团长魏槐檀作陪,观演今晚慰港演出的开幕戏——沪港合演的《霸王别姬》。
香港此地寸土寸金,狭小的后台隔不出两个单人间供主演使用,今晚要上台的演员都挤在昏黄的化妆间里描眉。
香江本地的演员无一例外自给自足,连勒头、贴片子都不假他人之手,这令带着姜虹过来的毓琼显得有些突兀。
幸而两拨人马未曾事先划分领地,如今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外人进来应该是看不出有两家剧团在此。
“这鬓花不错。”奎官勾完脸看了一眼毓琼的穿戴,点评道。
虽然听说他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张嘴讲出的却是一口京腔,比这屋里的哪一个人都标准。
瞧吧,确实是个热爱京剧艺术到细节里的演员,且一眼就看出毓琼今天戴的鬓花不是凡品。
这鬓花是姜虹亲自赶工新做的,只给毓琼一个人戴。
“团里的老师自己做的。”毓琼将双手放在耳前,轻捧着鬓花,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一对鬓花,花瓣重重叠叠,不知废了多少功夫;玉兰样儿的坠,栩栩如生,是何等巧夺天工。
奎官“嗯”了一声,不说话了,静静默戏。
魏团长作陪港府来客走不开,仍派人进后台带话,嘱咐了全团上下几句,为众人提振士气。
毓琼听了颇为受用,抓着披风的手不抖了。可等她抬眼,却看到奎官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奎先生有什么高见?”毓琼问道。
“艺术不讲站位,舞台方见真章。”奎官不屑地答道。
“你倒是个真霸王。”毓琼眼神一凛,直勾勾向奎官看去,“好哇!台上见分晓。”
上台前与霸王呛了两句,毓琼卯足了劲儿登台。
《巡营》一折开头的“自从我随大王……”句,唱腔醇厚流丽,以从容平静的气度,唱出忧国忧民的情怀。
脆、亮、甜、润,开头便要下了个碰头好、满堂彩。
第二回登台,虞姬漫步月下,听兵丁私语、深觉军心不稳,心绪递进一层,唱腔中从忧虑转为焦急。
毓琼唱戏好思考,做戏上场场讲逻辑,表演上出出有层次。结合了人物的思想,揉化入唱腔、念白中,起一个起承转合的作用。
可光唱、念得好是不足以折服挑剔的香江观众的。
奎官的霸王与大陆常演的流派有些分别,并不完全按着规矩来,杂糅着别出心裁的细节,让表演多添一分生动鲜活,显然是自成一派。
虞姬与他共饮三盅酒。
饮完最后一盅,大约是一时兴起,奎官所饰的霸王忽然将酒盅颓丧一摔。
毓琼向来按规矩本本分分演戏,至多在条条框框里做自己的文章。她哪儿见过这架势?
可此时在台上,毓琼也不好显得慌乱,只得顺势而为。
项羽摔盅,她虞姬遂跟着一惊;霸王起身,她虞姬也随他站起来。
一招一式,一搭一档;有来有回,渐入佳境。
台下除了行家与票友,谁能看出这浑然天成的灵动表演竟是即兴发挥?
连台上的霸王都更来劲儿了。
演到虞姬舞剑,毓琼的拿手好戏才刚刚开始。
做工潇洒、唱腔流丽,毓琼在台上的一招一式都精心设计。若有人此时录下视频,回看时就能体会到什么是每一帧都美。
区别于毓琼以往饰演的那些轻快、娇俏的武旦角色,虞姬此时的心情是沉重的。
在手腕上的剑花翻飞,快时只见残影不见剑,慢时又显得婉约谨慎。
双剑刺出时凌厉带风,脚下圆场阻滞沉缓,达到巧妙的平衡。
霸王面前,衣裙猎猎、意气风发;转身之后,持剑撑地、悲不自胜。
一段剑舞的气氛,在虞姬设计夺走项羽宝剑、决绝提剑自刎时,达到最热烈处。
虞姬演得动情,连看客都看得心潮澎湃,更不要说台上的楚霸王。
大幕落下,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
毓琼亲眼看见两行泪从奎官脸上滑落。
毓琼笑了,一个抽离出角色的,属于谢毓琼的笑。
她明白自己的表演征服了眼前傲气的香江名角儿,同时也征服了香江的戏迷观众。
奎官赧然,在大幕重新拉开后,主动牵上毓琼的手,向热情的观众们鞠躬谢幕。
魏槐檀坐在嘉宾席,他恰好站在了毓琼视线的必经之路上,想要漏看他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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