轓车虽说具备能起一定挡泥作用的车耳,却仍是四面敞露的设计。加上前方驽马在车夫驱赶下奔驰时不断发出的噪音,便意味着车中乘客若想同彼此对话,势必要坐得极近。
这倒不显突兀。
毕竟车厢本就称不上宽敞,即便是供一郡太守所用的轓车,也至多能同时容纳四五人罢了。
虞临顺着陈登推搡的轻微力道先上了车,在里侧落座后,便见对方十分自然地紧挨着他坐下。
木质车轮刚开始滚动,不知正在想什么的陈登便侧了侧头,乌润眸光里带着了然的笑意:“烛照如子至,想必早已知晓我为何人。”
他问得开门见山,虞临回得也坦坦荡荡:“然也。”
陈登轻轻摇头,意味深长道:“不问则不答,恐非君子所为。”
“府君所言在理。”
虞临神色不改,似乎未在意一府之长语带指责,还若无其事地直接用话顶了回去:“此言于府君,好似也很是适用。”
陈登不禁挑眉。
不等他再开口,虞临微抬眼睑,却并未依礼将视线维持于领下,而是直视着神色谑然的陈登,不疾不徐道:“临不才,亦曾闻‘君子有徽猷,蒸庶与属。’现子已至,使君认为如何?”
君子有德,百姓来附。
君子已至,正合子至。
听到这巧妙的双关语,陈登轻笑几声,再不掩饰愉快心情,坦然承认道:“此乃某之不是。竟蹈陈季弼之弊,以此迂辞相试。”
实在是对方的容貌气质根本无可挑剔,面对他的突然刁难,又能做到不卑不亢地据礼以答。
即便尚未有机会秉烛深谈,也已经让他心生好感。
向来直爽豪放、爱憎分明的广陵太守,便以自省结束了这场试探。
他释去锋芒,语不失亲昵道:“某观子至具奇逸卓荦之姿,择虎争之际现身此地,必有非常用意。不知某可否请教子至来意?”
虞临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敢当府君盛誉。临此番前来,确实只意在屯田,并无他愿。”
说到这里,他向陈登拱手,简单一揖:“承诸君之泽,临夙愿得偿,不胜欣喜。若无意外,明日便将启程北上。”
这话显然出乎了陈登的意料。。
他敛了笑容,沉吟片刻,真挚承诺道:“实不相瞒,我观子至风度弘雅,威容清正,恒人莫及,甚是喜爱。又闻恭嗣言子至或有起家之意,若我愿以礼相辟,不知子至是否愿意?”
虞临不语。
平心而论,如若他的确只是一门庭没落的世家子、意在乱世中寻觅一体面地安身立命的话,这份来自郡太守的欣赏和亲口邀辟,已经很值得欣然接受了。
可惜他不是。
最重要的是,屯田事务并不归郡守管辖,而自成体系,大多受许都直接委派。
即便陈登身为太守,也不能将他擢为田官。
见虞临敛眸,似是沉思,陈登便点到为止,并未开口催促。
车驾很快便抵达了作为目的地的陈登府邸,受邀到中堂落座后,虞临抬眸看向神态悠然的陈登:“临有一事相询,不知府君可愿作答?”
陈登爽快道:“子至但问无妨。”
虞临直截了当地问:“愿请教昔日府君择主,曾以何为依据?”
显然没有料到虞临会问得这么直接,陈登明显一怔,少顷不由笑了:“起初不过为身择居,后因仕于恶虎,别无他选。”
徐州陈氏赫赫有名,于下邳一地势力根蒂深固,与本土其他望族亦是守望相助,枝附叶连。
纵无逐鹿天下之雄心,要想宗族于乱世中屹立不倒,终归无法、也无意置身事外。
只是他们先择的那位徐州主陶谦能力平庸,麾下兵马实力亦不足以与雄师争锋,择公孙瓒作同盟后又因其败落一损俱损,还受曹嵩之死牵连。
叫徐州百姓惨遭曹军兵祸,残尸之多甚至一度叫泗水为之不流。
那日萧条惨烈,如此深刻仇怨,他身为徐州望族子,岂会真的无动于衷、毫无芥蒂?
陶谦病逝后,他们仓促下所物色之继任者刘备,到底是根基过浅、实力不济,纵有两名雄才虎将也不敌吕布那并州兵马。
几番狼狈挣扎后,刘备连妻子都无法保全,无奈地依附了曹氏。
保不住徐州,便非此地明主。
在斟酌得失后,他们亦决定主动亲善曹氏。
毕竟徐州所在机要,注定躲不过群凶觊觎。而在此诸侯纵毒之时,凭徐地士族单薄之势,无异于运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
于他们而言,叛吕迎曹之举无异于驱虎吞狼——赌的是曹孟德拥练实之军、有驱除吕布之能;亦在赌其于资财乏匮的状况下一旦得了徐州,便不愿舍此宝地。
而作为外来军势若想稳定,就逃不开同当地望族相善。
他因作为吕布势中内应之功受擢升为郡守,却被调离下邳故土、至广陵抵御孙策军势,既是重用,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提防。
陈登并不在意这些交换。
只要自己能守住广陵,那最心系的家乡下邳,自然也会是安全的。
虞临微微颔首。
同他之前猜想的原因一样——陈登所追随的不是曹操军本身,而是‘徐州主’。
确切地说,是一位不至于滥用民力、有能力保徐境平安的能主,而不是一位只知粗暴索取的军阀。
陈登轻笑,明知故问道:“此番回答,可叫子至失望了?”
虞临不解道:“府君推心置腹,临只觉感激不尽,何来失望一说?况府君所言,我亦深以为然。”
陈登所信奉的追随强盛者这点,倒是跟他的想法有几分接近。
到底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对他而言,一直是最无关紧要的。
他所定下的第一阶段目标,是希望尽快结束乱世,好最小化兵灾动乱给黎庶带来的苦难。
为了效率,就无法花费过多时间精力去物色、再从零开始扶持一位主公——尤其生命脆弱无常,再崇高的道德水平都显得虚无缥缈,不如稳定的基本盘可靠。
听了虞临的回答后,陈登不禁朗声大笑了几声。
他越看虞临,越觉心喜。
于是先将坐席与虞临的亲密地并做一处,旋即自然地执起对方一手,由衷感叹道:“子至,子至,何相见之晚也!”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有数月,又有了与诸葛亮同起同住的经历,虞临还是没能习惯这边密友间动辄抚手拍背的做法。
几乎是陈登将草席拽近时,他那原本虚搭在案几上的手就险些本能地发动了攻击,只艰难地克制住了。
对自己躲过的一场危机毫无所察,陈登兀自道:“若我所料不差,今日我应是留不下子至了。”
虞临一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时刻抑制着强烈的攻击欲望,说话便显得慢条斯理:“蒙府君厚爱,临心下惶恐,实不敢当。”
陈登忍笑。
他可一点都不信面色始终毫无波澜的虞临,口中所说的“惶恐”。
他惋惜道:“果真叫我言中。可惜衙署里尚有急务有待处理,错失为子至设宴践行良机。”
虽说如此,他也不急着回到衙署,而是又问起了虞临:“子至既曾救望之于囹圄,恐于之前便已周游四海,历观诸侯。”
“倒不至于。”虞临实话实话:“仅见过数位。”
陈登笃定道:“子至应未尝见表。”
据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荆州牧的了解,其拔擢人才首重形容品貌,次重士林名望。
按刘表的标准,虞临虽不知为何名声不显,却再契合另一条不过了。
单是凭借令人见之忘俗的形容气貌,哪怕多少会被门第限制、不受重用,也绝不至于谋不得一官半职。
只是以刘表心胸之狭隘难容人,再以虞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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