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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8 章 担忧

第128章担忧

皇帝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在场众人都颇为愕然,在静默片刻之后,还是老实人李句容小心开口了: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真君冷声道:“能拿到这么多银子,必然是有西班牙人在背后扶持!”

李句容更茫然了。大安倒不至于闭关锁国僵死封闭如满清,但作为螺丝壳里的天朝上国,对外藩的消息基本也兴致缺缺。李句容出身江南,能分辨出泰西诸国中有个“西班牙”,已经是文官中难得的博学了;你要让人家再详细了解西班牙崛起兴盛染指东南亚之种种底细,那确实是难为人子。

所以……所以他踌躇半晌,还是小心开口了:

“兹事体大,臣不揣冒昧,敢问陛下何以知之?”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忽地默了一默。

当然,皇帝的推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六百万两白银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考虑到现在倭国的伏见银山还没有大规模开采,那普天之下,只有西班牙人在美洲开拓出的殖民地,才能提供这种量级的白银储备。新大陆是真正的物产丰饶无所不备,仅仅墨西哥波托西银矿一地,金银的产量就相当于全世界总和的一半——只有这种级别的矿产,才能支撑起西班牙人挥霍无度的开销,喂饱沿海这漫长而细密的走私链条;因此,在确认了白银数量之后,这罪魁祸首就不可能有其他人。

这个推理极为缜密,极为精彩,堪称是飞玄真君详细阅览天书以后融会贯通之集大成;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把这个推理向一无所知的李阁老解释清楚——锦衣卫并不兼管海外事务,宫中也没有其他获取情报的途径,总不能胡乱开口,泄漏了自己手上的天书吧?

皇帝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更让李阁老茫然了;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生怕自己是在无意中触犯了什么忌讳。可来回看了一圈,前后站着的闫分宜许少湖虽尔屏息凝神,作惶恐不胜之状,但却并没有惊骇差异的神色,俨然是对皇帝的推断早有预期,并不怀疑——诶不是,你们凭啥不怀疑啊?!

难道这俩老登和皇帝之间有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默契吗?难道内阁也开始搞什么排挤与封锁之类的职场霸凌了吗?这也

太混帐了吧!

李句容惊骇不已,一时间冷汗涔涔,狼狈不胜;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居然是站在身后的穆国公世子向前一步,出声替他解了围:

“臣与戚元靖海刚峰等审问过俘虏的倭寇,确曾查得实据,西班牙人居心叵测,在沿海多有不轨之举。”

这一句话算是给犹豫的真君下了个台阶。他恰到好处地哼了一声:

“彼国狼子野心,竟尔跋扈至此!”

世子垂下了目光,没有再附和什么。说实话,在大航海时代雄踞道德高地而谴责什么“狼子野心”,那就简直是拘泥不化,隐约有种阿q的美了;在世界局势风起云涌的时候,能够以倾国之力远渡重洋的势力,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呢?

事实上,如果真将倭寇的供词一一理顺,那觊觎沿海的何止西班牙一家?葡萄牙英吉利荷兰法兰西,泰西藏龙卧虎,从殖民者老巢里卷出来的没有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如果真要上纲上线,那这事情是追究不完的——说白了,如今大争之世纲纪堕地,讲究的就是寇可往我亦可大炮往海岸线一摆就能征服一个国家;在这种大争之世,你搞道德批判是肯定没有什么用处的,除非能把军舰开到对方家里,好好批判泰西人的十八代祖宗。

显然,皇帝也并不指望着几句嘴炮能起什么效用,种种的铺排伏笔,只不过是为了最紧要的一句话而已。他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态,居高临下地表示了不满:

“西班牙人图谋沿海如此之久,礼部居然一无所知!人臣辜恩溺职,竟至于此。朕把料理外藩防备边务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他们却弄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让礼部再这么敷衍下去,恐怕到了西班牙人炮轰天津港的时候,朝廷才能如梦初醒!”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雷霆万钧当头而来,真是绝无喘息辩驳的余地;所有人赶紧伏地谢罪,惶恐莫能承受。而真君毫不停歇,靠在软枕上继续开火:

“这样的暮气沉沉,玩忽职守,能指望他们办成什么大事?国事蜩螗至此,内阁受朕托付之重,正该把担子给挑起来!”

大家都趴在地上老实装死;但听到“把担子挑起来”后,闫阁老心头却不觉一跳,本能地嗅到了某种香甜甘美的味道。

“老臣昏惫。”他小心道:“圣上的意思是……”

“你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大臣把对泰西的事务先管起来。”皇帝生硬道:“海上的事情不能让礼部再敷衍了!先前是倭人犯境如今是西班牙人作祟后面又会是什么外夷来闹事?将来若有大事总该有个衙门统一管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时辰还算宽裕先把衙门的架子搭起来将来再办事也不迟。”

果然是权力的味道!

朝廷有司各有其职守因循守旧不可动摇;自高祖定《大诰》以后外交朝贡的事务就统由礼部负责即使内阁权势青云直上轻易也不能动摇——究其根底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秘书职位而已在正式的品阶及法定权限上根本无法正面压制声势赫赫之礼部大宗伯;即使强势如当今闫阁老对礼部也只能旁敲侧击以阴湿诡诈的手段勉强达成目的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这几句呵斥看似凌厉但句句都敲在了阁臣们的心里——有了金口玉言公开作保内阁就有了合法介入外交事务的权限;一旦有了这合法的权限那以闫分宜许少湖等老辣凌厉的权谋手腕用不了半年就能把礼部架到天上两脚离地成为京城内又一个乖乖的吉祥物。名分就是权力权力就是影响力泼天的影响力平白到手谁能不喜欢?

所以皇帝的呵斥真正是充满了对近臣的偏私无异于是对内阁政治站位的巨大奖赏。重臣们外表战栗而内心喜悦只能老老实实载行一礼表达莫大的感激。

皇帝哼了一声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发泄情绪之后难以掩饰的疲惫。对于躺平摆烂敷衍了事的老登来说愿意费力切割权力调整机构已经是他励精图治的极限了其余已经再不用费力;接下来种种的琐屑繁杂事务

他闭目休息片刻随意挥了挥手下令逐客:

“就这样吧下去拟旨来看把事情办好再说。”

·

几位重臣依次退出了宫殿却见门外已经是白雪纷飞寒风猎猎扑面而来兜头吹来了一捧飘飘扬扬的雪花。仅仅是殿中君臣奏对的这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宫墙内外居然已经是白雪皑皑苍茫一片连行走都颇为艰难;大家只有伫立御阶之上等着小太监打扫残雪呼唤暖轿。

众人眺望着这白雪中掩隐

的红墙,一时竟尔默默无言;直到随行的宫人折返回去检查烛火,站在人堆中的李阁老才轻轻开口:

“圣意一下,天下恐怕又要多事了。”

闫阁老愣了一愣,似乎是想不到居然会是李棉花抢先开口,于是微微一笑,尽量敷衍:

“内阁要把泰西的事务都给接过来,当然是要多事的。”

这一句说完,就连穆国公世子都忍不住看了一眼闫阁老——啧啧,在皇帝的旨意中,还只是让内阁把泰西的事“管起来”;到了闫阁老嘴里,就成了“都接过来”;一字千金,微言大义,多年混迹的老官僚,政治水平就是高啊。

李句容稍稍犹豫,却又道:“要只是内阁多一点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怕紫微有所举动,彗星将入室、壁之间。”

闻听此言,重臣们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在场的都是考场里卷出来的博学鸿儒(好吧世子也许不算,但他可以回去问张太岳嘛),当然知道李句容意下所指。天象五行中,所谓“彗星出室、壁,天下兵大起”,彗星经天紫微摇动,都是国家要大兴干戈的征兆。而李句容以此言之,其实是委婉表示了自己的忧虑——皇帝开设一个新机构本来也无所谓;但开设新机构的目的又是什么?

显然,作为贴近皇权而实时沐浴圣恩的近臣,内阁中所有人都能清楚明白的领会到真君的意图——卧病在床憔悴支离之时,居然都还念念不忘于剥夺礼部的权限统合料理泰西事务的机构;那请问,这个千辛万苦乃至于逾越了以往一切惯例的新机构组建之后,难道只会满足于行礼如仪的废话么?

就以真君召见大臣时的阴阳怪气,你总不能说他是亲西方派吧?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再做掩饰也没有意思了。闫阁老沉默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也是自然之事,不足为奇。”

的确是不足为奇,甚至可以说完全在意料之内。当你拥有了天下无敌的军事力量,当然看到谁都想赏个两巴掌,最好连仇人家的鸡蛋都得摇散黄。孝武皇帝早年也是很小心很谨慎的,处理对外关系非常细致;但在掌握了卫青霍去病确认自己的骑兵所向披靡之后,那立刻就是沧海之水浪打浪,一次更比一次浪;匈奴大宛龟滋朝鲜西南夷,没有一个不曾领受武皇帝感人肺腑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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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必说,当今圣上掌握的武器还比昔日之孝武更多且更为更牢靠,还绝没有英年早逝打乱战略布局的风险——这样巨大的优势,你怎么能让老登忍住不浪呢?

自古以来,中原的皇帝基本就只有两个状态,要么是国力倾颓下封闭自守,不能不龟缩在一亩三分地里当螺丝壳中的天朝上国;要么就是兵力强盛雄心勃勃,执敲扑以鞭笞天下,要当全世界所有大小方国的亲爹——当然,后一个目的往往太过于宏伟,所以大部分明君也只能是尽力而行,所谓不忘乎本心,能当多大的爹就当多大的爹而已;但现在就不同了,在看过了一系列战报及火箭的生产数据后,内阁中的几位已经隐隐有了某种共识:以如今即将武装的火力看,飞玄真君搞不好是真能宣了全世界的!

……对于安稳了几十年的重臣来说,这其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大家都默然了。

大概是见在场气氛实在过于凝固,还是长袖善舞的许阁老出声安慰了一句:

“李兄何必如此杞忧!以圣上的口谕,所谓筹办泰西事务的衙门,不过也只是临时的安排而已,将来自然另有安排。”

“临时的衙门。”李句容摇一摇头:“少湖何必自欺呢?按皇上的意思,日后征战什么西班牙、葡萄牙的事务,多半就由这个衙门统领了。几位应该知道,这样的衙门,是将来能轻易裁撤的吗?”

——当然不能啦!

他这话一出来,其他几位阁老犹可,倒是缀在后面默不作声的世子忽然抬头,不觉多看了李阁老一眼,神色颇为古怪:

临时设置、统合军务、由皇帝亲信的大臣组成,只向皇权负责——这不就是军机处吗?

只能说古往今来所有皇帝试图集权的手腕都相差无几,读历史读多了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即视感,也不知道谁该向谁付版权费。但以过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名义上只是“临时”的机构往往一临时就会临时个几百年,直到将正式的六部彻底架空,把军权财权侵夺干净为止——这个趋势往往是不可阻遏的。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即使没有军机处的经验作为提示,大家也知道飞玄真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李句容叹了口气:

“其实衙门不衙门也没有什么,但兵锋骤起,总是叫人惶恐……”

他回头看了一眼穆

氏随即微笑:

“……当然有世子的火器在攻坚克难总是不成问题的。但天下的事情并不止胜败二字……”

总归是在外人面前李句容点到为止没有说出什么“百战百胜而国必危”之类的丧气话。大家点到为止彼此都能默喻了。

·

伫立等候片刻小太监们终于将车轿唤了过来。西苑不能骑马所以众人只有冒雪走出角门彼此告辞后上轿。

在落下轿门之时穆祺特意往外看了一会目光自闫分宜及许少湖的脸上扫过——在大安中枢混上高位的人多半都能有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但他到底与几个老登相处了这么久隐约也能猜出扑克脸下的一点心思:在一番攀谈之后闫阁老许阁老先前因为内阁膨胀权力扩张的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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