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皇帝逆鳞,内廷办事的效率总是格外的快。不过一两日功夫,西苑就发出了两道旨意,一道是重谴司礼监宦官及工部吴尚书,措辞之凌厉酷烈,实为罕见之至;另一道则是晓谕礼部,要在皇帝万寿之前加恩士林,命礼部从速预备科考诸项事务,将春闱会试提前到下半月举行。
显然,这又是飞玄真君惯用的权谋招数。眼见着《西苑春深锁阁老》流毒甚广,等闲手腕实在已经降服不下。真君思来想去,索性调整了朝政的议程,以科举转移文人的注意力——市井话本多半是落魄无聊的闲散举子的手笔,在候考的漫长时间里给皇室整点谣言来放松放松心情。与其排出锦衣卫大索上下,把谣言的风声越扇越高彻底坐实,还不如给他们弄点大事来操心;考前三十天把密卷模拟卷往年考题一刷,还有什么心思编内阁的同人本?
喜欢编朕的本子是吧?闲的皮发痒是吧?刷题刷不死你们!
还是要题海战术才能制住这些荷尔蒙旺盛行动力爆棚的无聊读书人,真君对此深有体会。
不过,朝政议程骤然更改,却实在是大大的苦了六部。以前几年的惯例,会试都是于三月中旬的时候开始,在谷雨前后办完。如今提前一月有余,各项预备工作立刻就乱了。虽然这是筹备了几百年规制严谨的论才大典,但你永远可以相信礼部的摸鱼能力;所谓能拖则拖当摆则摆,不到最后的期限,诸位堂官决计折腾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deadline被老登一句话提前几十天,摆成习惯的礼部上下登时便是一片嚎啕,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好容易才在期限前敷衍出了样子,一一报了上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审核已毕,命礼部尚书释奠孔子先师,调集人手清点会试要用的各处贡院。科考大限将至,紧张亢奋的情绪遍布上下,满城游逛聚会的举子顷刻便不见了踪影,大多都缩在会馆临阵磨枪闭门苦读,全力揣摩几大书商近日新出的模拟试卷——科举不是标准考试,文风能否对上考官的胃口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相较于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举人,显然是人脉深厚的京城豪商更能摸准朝中大佬的胃口,风向判断更为精准,编纂的模拟卷堪称一字千金。即使为此糜费无算,也是在所不惜的。
可惜,在今年的科举中,绝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失望了。穆国公在内阁当值,已
经通过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公得到了小道消息——皇帝否决了今年礼部交上来的主考官名单亲自圈定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霍渭先做主考名曰优待老臣。皇帝否决礼部的人选不是常事但似乎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有参照后世历史的记载才能敏锐发现风向的变更:
老登又要来一坨大的了!
数十年前皇帝入承大统帝系转移的矛盾一触即发;正是彼时尚未萌新小官的霍渭先霍尚书率先上书驳斥首辅杨廷和才打响了大礼议的第一枪。主动出头的自己人自然该重赏为了嘉奖这位天字第一号的议礼派彼时还很通人性的飞玄真君在七年之内超拔五次硬生生将一个从六品兵部主事给拔擢到了正二品礼部尚书的位置君臣相得之厚也堪称是一时的嘉话。
如今前尘往事早已论定皇帝又为什么要特意请回这位大礼议的元老?显然飞玄真君更易礼制的欲望永不满足又要借着科举猛塞私货给自己的太庙改造计划增添助力了!
今日的举子就是明日的官员;只要这一次科考中公然翼赞了皇帝的举措那将来就再也不好反对。飞玄真君的筹谋便是如此细密刁钻防不胜防;被特意调来的霍尚书也善能领会圣意专程更改了考试的题目。若历史记载无误霍渭先便是特意在第二场考试中加试了一场要求考生们代朝廷草拟一份祭文颂扬太宗文皇帝的功德。
这毫无疑问是在给太庙改造埋伏笔预备着给太宗皇帝换一个庙号。但是说实话在科举考试中整这么一个大活霍渭先还是有点太没有良心太不替后辈考虑了——既然是要草拟祭文那必然要涉及对太宗生平的评价;而太宗皇帝的生平是一群萌新可以随意评价的么?
你是真不把大家当外人是吧?
因为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考生们写这种要了命的大文章那基本就是在雷区附近大鹏展翅稍不留神就会触碰到依照大安法律不宜显示的区域;或多或少都要犯点忌讳。忌讳少的被当场黜落下次一定忌讳多的干脆被褫夺功名驱逐出京甚至永远不许科举。手段酷烈打击广泛
也正因如此这一届科考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即使后续有意放宽标准被录取的进士也不过只有一百一
十三人是国朝数百年开科取士人数最少的一回;而科场中触犯禁忌被驱逐或禁考的举子却足足有三四百之多同样创造了不可逾越的历史记录。
——虽然录取人数少但人家罚得狠呐!
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自信听霍尚书说。
当然即使面临这样绝无仅有的奇葩限制考场中仍然卷出了一大批高手摄宗张太岳及李句容的亲侄子便是这一科的佼佼者。即使海刚峰海先生的学术倾向与考官格格不入写的文章照常落第但终究没有触碰禁忌依旧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日后官场大佬游走自如的功底此时已经隐约现出一角了。
尽管以历史走向而论两位ssr都不会在科举中闹出什么大事但世子还是要尽一尽自己的心。他派人给两位送去了科场用的上好笔墨、干粮、补气提神的各色干粮;又在稿纸里夹杂了一本《圣训录》预备考前背诵查检——这本书是他数年前便埋下的伏笔总结了历年来飞玄真君的多次训示及手谕从中辑录出真君颂扬太宗皇帝的种种词句。设若两位先生在考场遇到什么难以下笔的窒碍便可以随意化用真君语录轻描淡写搪塞过去。
敏感领域大鹏展翅最好的法子便是以魔法打败魔法。想来霍尚书再过狠辣总不敢给飞玄真君扣一个不敬祖宗的帽子吧?
没有人比飞玄真君更懂太宗皇帝所以建议霍尚书不要多嘴乖乖通过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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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的流程繁琐冗长偏偏又丝毫马虎不得。国家大典之时各部的精力都叫考试牵扯了大半连内阁都清闲了不少。穆祺终于得着空闲开始实施自己筹谋了许久的规划。他挑了个街面清净的时辰直接上闫府拜访去了。
自闫阁老被囚西苑以来小阁老枯坐在家已经十余日不敢出头露面如今见到故人来访也甚是惊喜赶紧迎入书房
“想不到我闫家满朝故旧只有穆兄能不避嫌疑的上门!”
“闫兄这话说得太重了。”世子不以为意:“陛下没有处置闫兄何必灰心?我听工部与礼部的人说闫兄已经好多日没有去点卯办事了这不是白白给人话柄么?”
好时千般都好不好时再小的瑕疵也是把柄。也就是闫家架子还没有倒否
则早有言官弹劾闫东楼惫懒误事了。
闫东楼长声叹息:“穆兄哪里知道我如今闭门在家也只是想躲一躲外面的风声罢了。陛下虽然没有明示
这显然又是官场中思退思危藏拙隐身的口诀。但穆祺只是微微一笑心想这样的谨慎倒是大可不必老登也未必会有什么忌讳——当然这绝不是说老登公平公正气量宽宏;实际上真君睚眦必报的凶狠心肠简直是有目共睹。但老登当皇帝向来只追求一个念头通达手握大权后基本是报仇不过夜。小阁老能拖上大半个月还没有动静那说明飞玄真君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估计已经是当个屁给放了了事。
当然这样的话说起来实在伤人世子转移了话题:
“虽然如此小阁老也要设法自救才好啊。”
“我能如何自救?”小阁老连连摇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只有圣意才能解今日的局面。但我等困顿至此又如何向陛下陈情?终究不过虚谈罢了。”
“要老老实实上书自辩那的确是希望渺茫。”世子平静道:“但能引动陛下注意的也未必只有一道奏疏。”
闫东楼心中微动:“还请世子指点迷津!”
世子微微而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公文抄录的正是先前礼部请求编撰《列圣宝录》的奏疏。闫东楼接过来细细一看却不觉大为失望:
“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能有什么效力?”
不错国朝敬天法祖尊隆祖训但先帝终究只是先帝不能再爬起来嘉奖自己的忠臣;这种编语录的差事虽然重大却繁琐无聊纯粹属于不得不应付的礼仪性差使已经很难吸引皇帝的注意。小阁老的失望本也相当之合理。
……不过天下的大事不就是在这种例行的公事中埋下的伏笔么?
世子笑意不变:
“只是按部就班的修当然没有什么效力。但如果再稍微添一点内容呢?”
“添什么?”
“《列圣宝训》记载的当然是历代先帝的语录。但我翻阅了礼部的存档却发现如今修撰的只有武宗皇帝及孝宗皇帝的舆论似乎还差了一位先帝呢……”
“差了一位?”小阁老微微一愣:“孝宗武宗到当今圣上这不是刚刚好么?能差了谁……”
一言未毕小阁老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怔怔出神片刻声音有些发飘:
“你你是说——”
“我是说。”世子轻言细语道:“还有圣上的生身父亲皇考兴献皇帝至今都没有编撰宝训呢。”
虽然心中已经有隐约的猜想但骤然听到这毫无疑义的肯定句小阁老心中依然荡起了千万狂澜以至于惊愕恍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虽然数十年前皇帝已经打赢了大礼议之争成功认回亲爹更改统绪保住权威更得寸进尺追尊亲爹兴献王为兴献皇帝开启了由庶支倒反天罡发卖嫡脉的万世帝统。但至少到今日为止绝大多臣子仍然不将这位被硬塞进统绪的兴献皇帝视为正牌天子顶多算个野鸡候补。
由于这个缘故历代先帝所享受到的宗法待遇这位野鸡皇帝都是一概阙如。他进不了太庙主室祭祀规格要略次一等没有正常的谥号当然也绝不可能有什么人来给他编写语录!
在大臣们看来一个藩王能在死后混个帝号已经是僭越之至
但是留意不到归留意不到如果有人贴心贴肠替他想到了真君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一念及此小阁老浑身都忍不住发起了抖来!
奶奶的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马屁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推而论之天下竟还有这般的鬼才!
谄媚亦有高低贵贱之分鄙贱者虚词假意一粉顶十黑;高明者深谙圣意巧妙布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小阁老自负才气从来都蔑视朝中衮衮诸公如无物自以为已经在媚上的领域中臻至至高境界绝非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然而直到今日他却才心服口服不能不五体投地甘拜下风了!
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还是他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样的马屁就是再花他十年功力也未必能琢磨出来!
谄媚之臣惺惺相惜那一瞬间的敬佩之意真是无以言表。
小阁老立时振衣而起,恭恭敬敬向世子行礼:
“多谢穆兄指点!穆兄大才,当世无匹。在下唯有奉命而已!”
世子赶紧将他扶起,又口称不敢,连连谦逊,只说是拾人牙慧,断断不敢邀功夺名——当然,这也实在是真话;若以史实而论,这替兴献皇帝编写语录的绝招,还是闫阁老在长久蛰伏后精心磨砺出的惊世一击,所谓十年磨一剑锋刃莫能敌,不仅一举奠定胜局,还直接要了夏首辅一条老命。其构思之精巧绝伦,以至于史书都为之惊叹,称为“冥搜”——只有从幽冥地府里,才想得出这不当人的主意。
如今这冥搜的主意借壳上市再行发挥,效用自然非同凡响。世子神色不改:
“小阁老以为如何?”
“当然是绝妙的主意!”小阁老脱口而出,随即又生出忧虑:“不过,编撰语录是礼部的差事。如今我闫家在礼部的声势,恐怕……”
先前闫阁老兼管礼部,一句话也就把事情办了。但现在阁老被囚西苑,小阁老又只有个工部侍郎的官衔,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情就麻烦了。
“不能请几位故旧帮忙么?”
“倒也可以。”小阁老犹豫道:“但毕竟是外人插手,怕会招来礼部的议论……”
“这又怕什么?”世子断然道:“为皇上办事,怎么能怕议论?再说了,舆论文字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要占领!先把东西编了再说,看他们能议论什么?”
横竖编写的语录飞玄真君一定会喜欢。飞玄真君喜闻乐见,你们又算老几?
至理名言就是至理名言,即使是由穆国公世子这种人尽皆知的癫公说出,依然是掷地有声,直击心魄,小阁老面色悚然而变,立刻就意识到了关窍:
“世子说得不错,我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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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照办也不是一句话就能了事的。编纂语录是莫大的工程,人力财力处处短少不得,即使已经拟定了方针,具体实施仍然要详细的斟酌。但世子显然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与小阁老深入谈了片刻,又轻描淡写点出了关键:
“礼部的预算与人力都是有数的,要大笔增添,非得请旨不可;但要是费力请旨再办,恐怕事情就拖下来了,还会叫有心的人捷足先登。我的意思,还是先设法遮掩着消
息,先挪用他项预算,做个眉目再向上通传,比较稳妥。”
小阁老已经是敬服之至,丝毫也不敢怀疑绝顶高手的精妙谋略,于是立刻请教:
“还要求世子指点。”
“这也不算什么。”穆祺笑道:“其实,礼部如今就有现成的人力与可以挪借,一点都不费事……小阁老可知道,礼部现在还在编写英宗皇帝的语录么?”
闫东楼有些惊讶:“现在都没有修好?这都七八十年了吧?”
“其余皇帝的语录,七八十年当然该修好了。”穆祺漫不经心:“但英宗皇帝的境遇嘛,你也知道,比较——呃——特殊……”
显然,用区区“特殊”来概括叫门天子的举止,还是太过于委婉与客气了。实际上,编修堡宗的语录训示拖延数十年,早就已经是礼部头一项的烂尾工程,人人畏惧不堪的地狱差事。这倒也不是什么道德压力,而纯粹是实操上面临的爆表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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