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皇后的安排,她会将阿妩交给南琼子的侍卫军,他们要把她带到南琼子事务总办,由那里统一审讯关押。
南琼子事务总办负责南琼子内部的巡查缉捕,为天子亲卫中的一部分,平日也可上达天听,此时太子也正匆忙赶过去。
阿妩将正面迎接太子的失望和愤怒。
不过她没想到临走之前,陆允鉴竟来看她了。
他阴郁沉默,望着她的眼神隐晦难辨。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审视着她的眼睛。
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阿妩垂着眼睑,沉默以对。
该说的她都说了,她知道他必会放弃自己,就如同上一次他的出卖。
陆允鉴却在这时,单膝微屈,蹲下来。
于是那张俊丽冷艳的面孔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她要挪开视线,他却不许,禁锢着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
陆允鉴神情落寞:“当时送你走,是我不好,可你那么恨我,我心里也难受,我也恨你。”
他这么说。
关于两个人之间,其实阿妩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从来没有对陆允鉴上过心,只是一时不得已的委身。
她本来可以寻到阿兄,寻到乡亲,一起上船,本来有机会出海,跟着去寻找自己父兄。
都怪他,留下了她。
然而他却反过来怪她,恨她,逼迫她,屈服于所谓家族的利益,把她献给太子。
他仿佛有很多不得已,可在她看来,全都是狗屁,自欺欺人!
这其中若是真有什么爱意,那就更可怕了,心爱女子远远比不上利益的权衡,这样的人连畜牲都不如。
陆允鉴喟叹:“你陪了太子这八十四天,这身子里里外外,早被太子要了。”
阿妩不理会他,她属于自己,又不是他的!
陆允鉴:“其实太子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和聂三勾搭上,他是什么人,不过是门前一条狗,你为何如此自甘**,竟让一条狗近你的身子?他配吗,他配吗?”
他声音焦躁:“太子也不配!太子哪里比得上我?他处处不如我!”
阿妩懒懒地闭上眼。
陆允鉴艰涩地道:“你但凡不是这么不知廉耻,这么没心没肺,你如果能爱我一些,哪怕一点点,我又怎会对你如此心狠。”
阿妩看着远处,眼神缥缈。
陆允鉴看着这样的阿妩眼底泛起疲惫的恨意。
她就是这样生了欺霜赛雪的容貌有着蛊惑人心的身子却有天底下最无情的心肠。
固执而幼稚地望着大海的地平线存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一直活在过去活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等着暴富而归的父兄不肯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间。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阿妩你愿意求我吗只要你开口我会留下你。”
然而阿妩眼睛中根本没他她的视线遥远缥缈。
阿妩其实是个软骨头她怕死她贪财连一只老鼠都能吓得她瑟瑟发抖但在陆允鉴面前她倔强到不像她自己。
她可以跪在陌生人面前乞怜却绝对不会向他低头。
陆允鉴看着她便恨极了残忍地道:“极好那你去吧。”
他的指骨修长的大手拨开阿妩的额发:“让我瞧瞧阿妩的本事你那太子情郎正寻你你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哄住他总能让他保你一条性命这是你的生路。”
阿妩突然笑了下带着鄙夷和不屑。
她笑起来自然极美一头乌发轻盈地披散在削瘦的肩头净白如瓷的肌肤有着随时消逝破碎的脆弱。
她如烟如雾楚楚可怜
陆允鉴屏着呼吸盯着这样的阿妩。
她是他一手调教的妖姬可如今她却徐徐绽放美得照耀美得撩人。
以至于他心生悔意。
她本应独属于他承他雨露浇灌在他怀中欲罢不能。
可如今却被其他男人污了颜色!
想到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是如何妖娆绽放如何沉溺他便恨极了。
有一瞬间陆允鉴想掐死她掐死她不要她被其他男人享用!
可他到底攥紧了自己的手。
他缓慢地站起身精细的袍服随风而动翻飞的衣袂几乎扑簌在阿妩发间。
陆允鉴望着远处的如血残阳抿唇苦涩一笑:“阿妩七郎也希望你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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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过了午时奉天殿内的小偏殿中寂静无声宫娥内监全都屏声敛息的唯独右墙长条案上绿釉龙纹滴漏按部就班地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窗外皇家御养的白鸽在巍峨的殿宇之上盘旋时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哨声嘹亮悦耳。
景熙帝是一个行事颇为规矩可循的人
比如他午时用过晚膳后按理会在偏殿外散步消食之后便要小憩片刻。
小憩多长时候小憩过后要吃用什么什么时候重新处理政事什么时候会召见内阁官员这些便如同那滴漏一般每日有条不紊不差分毫。
这给了底下人足够的时间来筹备应对而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过今日却和往常不同景熙帝用过午膳后并不曾小憩却召见了太子太傅王之琼。
这王之琼是前朝老臣曾任工部主事、都水郎中、参政、布政使等职因前朝任兵部尚书时曾平定多地流贼以及藩王叛乱而被先帝倚重及至景熙帝时又曾任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之职。
景熙帝只得太子一个血脉对太子自然悉心栽培精心挑选三师在经过诸般考量后选了王之琼为太子太傅。
太子四岁时便前往文华殿受教入学堂启蒙待到八岁时在早朝退后便由太子出阁升座由侍班侍读伴读学天文地理读诸子百家兵书战策并**字背诵。
及至太子十二岁景熙帝便太子太傅向太子陈述朝廷中发生的军国时政要太子写出自己的见解并由太子太傅进行批阅讲解如此一来太子自在日常朝政操练中有所长进。
每个月两次景熙帝都会召见王之琼询问太子学问进展也会听听王之琼对太子功课的看法。
这是景熙帝对儿子的良苦用心。
只是如今景熙帝看着王之琼奉上的太子文章良久不言。
王之琼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明说罢了如今见景熙帝如此这般
景熙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随意将那文章扔在一旁。
浮皮潦草的文章可见太子写下这些文章时的心不在焉。
之后景熙帝道:“朕选拔饱学之士为太子侍讲侍读经筵日讲是望他讲经说史徐扬德性**通今可是悉心教导十三载换来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极重老臣王之琼连忙离座跪在地上:“是老臣愚钝有辱圣命还请皇上恕罪。”
景熙帝道:“王爱卿平身吧太子是什么心性朕这为人父者再清楚不过。”
王之琼忙道:“陛下太子秉性纯良天资聪颖为可造之材如今一时心绪不定实因年少浮躁若悉心教导聆听圣诲假以时日必能政务娴熟不负
皇上用心良苦。
景熙帝听此,却只是淡淡一笑:“爱卿先退下吧,朕想清静清静。
王之琼一时说不得什么,叩首拜退。
不过退至门首时,停住脚步,又回来了。
景熙帝:“哦?
王之琼叹了一声:“陛下,身为太子太傅,老臣自知愧对皇上,无话可说,只是同样为人父者,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熙帝面无表情:“爱卿但讲无妨。
王之琼这才道:“太子自幼蒙圣躬庇佑,凡事呵护备至,陛下独此一脉相承,储君之位,别无二选,是以太子自幼安逸有余,无忧患之心,如今太子年方少艾,血气方盛,易为女色所惑,至废寝忘食,亦属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看着神威难测的景熙帝,到底继续道:“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悉心教诲,尚可矫正,反倒可防日后酿成大患。
景熙帝听这一席话,并不曾言语,只是抬抬手,示意王之琼退下。
待到王之琼退下后,奉天殿便安静下来。
景熙帝起身,踱步来到窗前,窗棂前蓄养着君子兰,装在宫瓷盒内,散发着轻淡幽香。
今日天色极好,自窗子可以看到远处丝丝的云,以及奉天殿前攀爬的藤萝。
就在远处的宫墙下,有两个太监正蹑手蹑脚地推着水车经过廊道,车轱辘倾轧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其实王之琼说的那些道理,景熙帝都懂的。
只是身为人父,懂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抑制不住的失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候心里难免泛起悲哀来。
他贵为天子,偌大年纪只得这么一个血脉,可他已经十六岁了,诸多行事,他心里其实是不满意的。
他自己年少丧父,后宫太后凡事毫无主张,他其实没能得父亲太多教诲,朝政大事,人情世故都是自己摸索着走过来。
他对自己的儿子付出了全部心血,把自己不曾得到过的尽数教给儿子,指望着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指望他能德才兼备承江山之重。
可是现在,为了那么一个不太上面的女子,他竟如此不知体面。
他是未来的帝君,可以置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色,他想要什么不行?
这时候,景熙帝神情顿了顿,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双惊惶而无辜的眸子。
阿妩。
他割舍了的那个阿妩。
他是喜欢阿
妩的。
他年少临御坐拥天下后宫有那么多美人可他一直恪守规矩。
所有的人都按照进宫年份轮着来每一个都不会多每一个都不会少雨露均沾。
其实他心里从来都不喜欢就像吃下一口米只是因为要吃饱肚子。
而她们对他也未必有什么爱意不过是侍奉帝王的职责罢了。
一直到遇到阿妩他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
要会斗小心眼要会耍小嘴皮子遇到美味佳肴要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看到金银珠宝欢喜得眼睛都是光。
于一位帝王的眼光来看她有些市井气不够端雅高贵可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看到她便看到了这活色生香的人世间。
景熙帝心口突然痛了下。
他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去要?
他在顾忌什么?
普天之下有什么是他要不得吗?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远处良久后他一个扯唇冷笑。
他想这也是他和墨尧的不同。
他也是人也有欲念可他会克制会忍耐永远知道孰轻孰重永远知道该把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这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必修之课。
可他这个儿子呢他谆谆教诲十几年却换来他如此肤浅不定的性子!
为了区区一孟□□子
景熙帝的失望几乎自心底溢出。
在这失望之外或许还有愤怒以及隐隐的嫉妒。
这个不肖的儿子不过是仗着有自己为他撑起这大晖的一片天罢了!
这时却见福泰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显然是有事要禀。
景熙帝:“说。”
福泰这才小心翼翼提起:“皇上五娘子出事了。”
景熙帝心便被什么磕了一下:“五娘子?”
福泰原本就有些忐忑现在听景熙帝根本不记得这位心里后悔不迭但少不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还记得吗南琼子养在别苑那位五娘子。”
景熙帝不动声色从容坐下。
之后他撩起眼很是平淡地道:“哦她啊……如何了?”
福泰:“听说遇到贼人莫名被劫了去。”
景熙帝:“贼人?”
一向四平八稳的景熙帝也有些意外了南琼子是皇家林苑有兵马把守里面每一家琼户都是造册登记的记录在籍中出了南琼子没有户帖寸步难行。
所以南
琼子不可能有贼子如此猖狂。
景熙帝沉吟间:“可有去查?
福泰:“已经在寻了,不过,不过——
景熙帝面色微沉:“到底怎么了?
福泰有些为难:“又听说,那些侍卫查探过了,劫走五娘子的,似乎,似乎是南琼子所属的侍卫军?
景熙帝蹙眉。
福泰也实在想不通,侍卫军怎么突然干这种事?
景熙帝突然问道:“延祥观的那位道姑,有消息了吗?
福泰小心翼翼地道:“倒是有,据说昨晚便捉住了,太子原本在别处寻,如今正赶过去,至于今日如何,目前还没消息传回来。
景熙帝心头一跳,他紧紧拧着眉,回想着最近南琼子的种种。
和人淫奔的道姑,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哪家走丢的伶奴,被追捕的宁氏女,被贼子劫走的阿妩……
以及,如今想来,阿妩对太子刻意的躲闪。
他迅速将这些散乱的讯息整理起来,于是一个他不敢相信的可能在脑中成形。
阿妩,便是宁氏?
那个被儿子养在后宅不上台面的宁氏?那个被自己一道口谕奉旨遁入道门的宁氏?
景熙帝瞬间犹如被五雷击顶一般,僵在那里,甚至于心跳都暂停了。
福泰显然被他吓到了,苍白着脸焦急关切地在说什么,但他竟然听不到。
福泰急了:“皇上,皇上?
景熙帝终于被福泰的声音扯回,他攥了攥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去,去太子府。
他骤然转过身,严厉地低吼:“马上去太子府!
天子之威沉沉压下,福泰慌了:“是,是,是……
景熙帝:“不,不去太子府,宣——
他眉眼冰冷,顿了顿,才道:“宣方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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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曾经授命探查南琼子小娘子的来历。
之后景熙帝随口吩咐一声,不必了,此事便不再提及。
只是如今,景熙帝猛地意识到,自己却因此错过了一个最要紧的线索!
此时的方越,脸色煞白如纸,他跪在奉天殿的地衣上。
殿内火龙的暖香阵阵,地上的地衣也足够柔软,可偌大的汉子却感到了寒冬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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