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离宫在外居住,帝王的膳食也是别有一番讲究。
黑漆嵌螺钿的膳案搭配同色珐琅面圆凳,所用碗碟皆是一水的官窑白瓷,紫檀边座百宝嵌戏狮图插屏前,摆着三足鎏金铜炭炉,厚重雅致,里面放着的显然是最上等的红箩炭,烧起来暖和,也没什么味。
铜炭炉旁放着一处香几,香几上是一件青釉花瓶,花瓶中的折枝木犀花散发出清芬沤郁的香,让这房内越发暖融舒服。
膳案上的茶食无一处不精,色香味俱全,里面食材并不是多么贵重,却都是新鲜且大耗功夫的。
比如这银苗菜是取莲在初生时的根茎,也就是还没成形的荷叶梗,这并不容易得,早一些还没长出,晚一些便老了,泡在水中采摘大半日,估计也就勉强得那么一玉碟,是以此物颇为稀罕金贵。
阿妩确实有些饿了,如今吃起来毫无禁忌,吃吃这个,尝尝那个的。
这么吃着,她也是纳罕:“这个是什么菜?”
新鲜香甜,咽起来颇为爽滑。
景熙帝:“这是孔雀松。”
阿妩:“孔雀松?”
景熙帝望向一旁的福泰,征询地问:“市井间叫扫帚苗?”
福泰忙笑着道:“公子说得是,这是一味药材,不过大家伙都叫扫帚苗,一大早新采了最新鲜的尖尖,再用开水一焯,把厨子早就熬好的汤汁往里面一喂,搅合搅合,这味儿没得挑了!”
阿妩:“扫帚苗,是用来做扫帚的那个扫帚苗吗?”
福泰:“对对对,可以做扫帚的,但公子和娘子如今吃得是最鲜嫩的,长大了老了可以做扫帚。”
阿妩越发觉得有趣,便又问起另一个,那个叫苣荬菜,也是山林野菜。
福泰本要详细讲讲这苣荬菜,不过看看一旁景熙帝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忙闭嘴,借机退至一旁。
景熙帝:“你若喜欢这些野味,等下带你出去走走,这附近庄院里各样野味多,这个季节果子正是时候,花也开得好。”
阿妩:“好!”
景熙帝将一旁玉瓷小蘸碟推到她面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你来皇都时,是乘船还是坐车?”
阿妩随口道:“先坐车,后来——”
她说到一半,视线陡然看向眼前男人,男人茶色眸子含笑。
她微咬唇,心里想着,他故意这么问的。
因为什么呢,因
为这些野菜都是皇都一带的吧,或者北方的,她没吃过,被他猜出来了?
她有些讪讪的,又有些尴尬,以及说不上来的别扭。
两个人有了滚烫热烈的肌肤之亲,仿佛这个世上最亲密的夫妻,但其实彼此都存着防备,所知甚少,转过身去,便可以是陌路人。
景熙帝:“怎么,这就恼了?
他用羹匙轻舀了香汤给阿妩,用从未有过的耐性哄着道:“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一旁福泰听这话,无言以对,又觉想笑。
他们的皇帝陛下啊,从来都是被捧着跪着,哪里敢让他有半分的不如意,如今遇到这么一小娘子,可倒好,随便说句什么,竟然还得解释。
三十多岁的帝王,龙威赫赫,什么时候这么放低身段过!
是因了这小娘子年轻貌美,帝王竟被人拿捏住了,还是因出了皇都,在这乡野山趣的南琼子,便多了闲情逸致?
阿妩也感觉到了,威严的男人难得有些服软的意思,她觉得自己扳回一城。
于是她便笑了笑,乘胜追击:“对了,郎君怎么称呼,阿妩还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
景熙帝:“哦?
阿妩歪头:“不然呢?
她有些顽皮地道:“阿妩便唤你野情郎?
一旁福泰顿时眼皮一抽抽。
好大胆放肆,好不要脸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自小学君子六艺,读诸子百家,修帝王之术,是如切如磋的君子,是乾坤独断的帝王,如今却被这孟浪小娘子冠以下流粗俗的“野情郎。
福泰憋得脸都红了,待要说什么,又不敢。
景熙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后宫妃嫔三千,早看惯了端庄贵女,如今这个大胆放肆犹如山间野味的小女子,自然别有一番风趣。
偏她生得好,正如这更羹盘中的银苗菜,是初发的那一点嫩尖尖。
他含笑看着她,却依然不答,只故意逗着道:“阿妩不告诉我你来自何处,也不告诉我你是坐船还是骑马,为何要我告诉你姓名?
阿妩便轻哼一声:“可我告诉你名字了,你没告诉我,你耍赖!
她便觉无趣,他必身份贵重,在这山野间偷香窃玉打野食,没存着和自己长久的心,估计玩完了就抛在脑后。
他唯恐传出去于自己名声有碍,才故意不说,免得自己赖上他!
于是她放下手中羹勺:“郎君不想说,那便不要说
了,我也不稀罕知道呢!
景熙帝:“我排行第三,你唤我三郎便是。
他突然这么说,阿妩挑着好看的眉:“三郎?
三郎,又是一个三郎。
昨日有个姓聂的三郎才把她抛在山洞里呢!
景熙帝又道:“单名一个赜字,你若愿意,也可以唤我赜郎。
阿妩:“责?哪个责?
景熙帝便以指蘸取了些许茶水,在膳案上写出一个“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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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打量一番,虽只是以指蘸水而写,但也可以看出这人很有些书**底,笔锋沉稳内敛。
她随口道:“原来是这个字,倒是少见呢。
景熙帝以白巾抹去水迹,笑着道:“这个字不是寻常人随便用的。
阿妩:“为何?
景熙帝:“此字出自《系辞》,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阿妩没兴趣地道:“不懂。
景熙帝:“不懂便不懂,原不是什么要紧的。
阿妩念叨了一番:“赜郎,三郎,赜郎,三郎……
最后终于道:“还是三郎吧,赜郎不好听!
一旁福泰听着,觉得自己**一百回,旁边宫娥内侍更是心惊肉跳。
从来没有人敢念出那个字眼,也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帝王的名字是天下人的避讳,往日万一写到,也要以别字代替。
阿妩今日的言语,足以被砍一万次头。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笑道:“那就叫三郎,随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倒是惬意,阿妩见这汤饼精致,便吃了一个,倒是好吃。
她看这三郎一直不用,便问:“三郎,你为何不用?
说着,她将汤饼放在景熙帝面前的白瓷盘中。
景熙帝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用银箸夹了,略尝了一口,他并不爱吃甜食,如今吃着,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在大晖内廷,关于膳食的规矩森严,若是要邀皇后或者妃嫔一起用膳,先吩咐总管太监,再传敬事房,登录册档后,皇后或者妃嫔才能前来,来了先磕三个头。
吃个茶,喝盏酒都要磕头,至于夹菜——
还是要磕头。
吃过后,再磕头告退。
诸多规矩约束,景熙帝自己也觉无趣,倒是极少召人一起用膳。
如今身处别苑,把那些内廷规矩都抛却了,得
这么一个可心人陪着,自是别有一番情趣。
他看着眼前这小娘子,分明是个罕见的绝色,不过用膳时却随性得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半分规矩。
若是往日,他必觉对方难登大雅之堂,但如今看着,竟是看得兴致盎然,甚至生了一些宠爱之心,会觉得她原该如此,他可以纵着她性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不该带她回去内廷,就该养在别苑中,要她与山水为伴,随性自在。
等哪日自己处理朝政烦闷了便可以来这边行宫别苑,享用一番她的温存小意,那才叫惬意。
当然,他会派侍卫把守,不许她见外人,心里只想着自己。
独属于自己的。
要她对着自己妩媚地笑,要她在自己怀中妖娆地颤,还要她用湿润的眼神看着自己。
也可以教人要她修**些书画,在自己处理朝政时红袖添香。
阿妩这么用着膳食时,便觉对面三郎眸光深邃,若有所思。
她问道:“三郎在想什么?
景熙帝品了一口茶,笑道:“想着怎么安置你。
阿妩:“怎么安置?
景熙帝:“你既是他人家中伶奴,自是不好抛头露面,若是回去都城,不是徒徒惹来麻烦,不如就留在这别苑中,如何?
阿妩一听便懂。
她心中感慨,不知是喜是悲。
至少这个男人并不是用过就扔,他对自己有眷恋,才要安置自己。
但她似乎永远是这样,被养在暗处,不许见外人,每日只眼巴巴等着。
他和太子想得一样呢。
她打量着这三郎,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甚至和太子有些相似。
怪不得她开始便觉眼熟!
相由心生,男人全都一个样。
景熙帝:“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阿妩:“倒是也还好……阿妩只是怕三郎是个担不起事的,把阿妩扔下就跑了。
景熙帝哑然失笑:“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阿妩:“谁知道呢。
景熙帝修长指骨轻轻转动着温润的茶盏,笑着道:“你放心便是,这世上还没有我担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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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过后,景熙帝带着阿妩在别苑附近逛逛。
山林中秋意浓郁,黄叶飘飞,自有一番绚丽的静美。
不过阿妩却有些心事,她惦记着自己埋在松树下的金子,
想着挖出来又惦记着延祥观如今延祥观一定知道她走丢了按说应该四处寻。
以太子的性子应该也会帮衬着寻吧?
只是不知道为何至今没什么动静。
她其实想从赜三郎这里打探打探不过又不敢多说生怕透露出自己身份的线索回头赜三郎直接自己交给延祥观那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只能按捺下心思假意四处逛逛再采些山果野味。
好在山中确实有各样野果野花还能捉几只蚂蚱蝴蝶的。
她把玩着一只蚂蚱:“若是烤了吃倒也美味。”
景熙帝淡看着她的手玉笋尖一般的手指甲圆润好看像是粉贝壳。
可就是这么一双手捏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瘦蚂蚱做着津津有味的打算。
竟馋起蚂蚱了跟只猫儿一般。
他笑:“这么一只蚂蚱能有几口肉给你吃?等下捉只狍子或者山鸡的再不济水里也有鱼吃什么都比吃它强。”
阿妩:“你当然不懂了我们吃它这是报仇雪恨!”
景熙帝:“为何?它挖了你祖坟?”
阿妩却不说了她一把将那蚂蚱扔到草丛中:“上辈子我们有仇。”
不是上辈子是这辈子家乡先遭水灾接着便是蝗虫她逃难往北走一路的庄稼都被蝗虫糟蹋了。
大家伙饿极了都去捉蝗虫烤着吃蝗虫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肉的且颇为美味阿妩喜欢得很。
只是这些她并不愿意多说眼前男人精明她不敢透露太多。
景熙帝:“想吃蘑菇吗?”
阿妩:“蘑菇?”
景熙帝:“那边有
阿妩探头看过去不太相信:“是吗?有吗?”
景熙帝笑道:“去看看就是了。”
阿妩:“好!”
景熙帝撩起长袍将袍角掖在白玉腰带上阿妩见此也有样学样。
不过她裙摆繁琐掖上去后又丢下来。
景熙帝看她笨手拙脚的样子上前帮她掖好了还为她重新系好腰间锦带。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阿妩有些意外她下意识觉得他是贵重霸气的人并不会做这些。
现在他低头这么做的时候让人有种被温柔呵护的错觉。
景熙帝手指修长稳定他为阿妩打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腰结一抬眼便见阿妩正好奇地看着他。
薄软的眼皮
微垂着,阳光落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透亮干净。
沁凉的山风携着柿子的清甜吹来,沙沙的声响中,年轻小娘子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
景熙帝轻笑:“在想什么?”
阿妩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阿妩突然想起阿爹。”
景熙帝的指尖顿了顿:“哦?”
阿妩却不想多提了,反而问道:“三郎家中应有儿女了吧,多大年纪了?”
景熙帝的手指离开了阿妩的细腰,他站起身,不经意地轻拂袍角:“家中有一双儿女,女儿即将及笄。”
阿妩有些意外,惊讶地看他:“你成亲倒是极早。”
她以为他也就堪堪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的年纪,谁知道女儿都要及笄了!
突然觉得他比自己以为的要老……
景熙帝声音很淡:“没办法,家大业大规矩大。”
阿妩越发没想到,但心里明白,自己趁机多问,他也不会说。
他不是聂三,也不是太子,他比陆允鉴狡猾,且防备心更强,自己根本没办法掌控。
——自己在他心里,就是一个逗趣的玩物。
她小心地从最安全的话题切入,不着痕迹地道:“女儿即将及笄……必然生得可人,三郎一定颇为疼爱吧。”
景熙帝显然并不想多提,只淡淡“嗯”了声。
阿妩还想问问什么,但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景熙帝却开口道:“她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过于骄纵了。”
对于这一点,景熙帝其实不太满意。
当初他登基为帝后,为了尽快亲政,执掌大权,也因大晖皇室的祖训,他早早大婚,大婚后,还算勤勉地广洒雨露,繁衍皇嗣,绵延国祚。
如此一番劳作辛苦,只得太子和德宁公主。
之后因政务繁忙,他根本无暇多顾,待到朝堂局势终于稳定下来,他有了闲情逸致看看儿女时,德宁公主已经五岁了。
五岁的小公主,一团孩子气,景熙帝自然也是喜欢的。
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脾性,似乎过于任性骄纵,被她的母妃李氏惯得不成样。
恰这时皇太后提议由她亲自抚养德宁公主,以慰膝下寂寥,可李氏并不愿意。
景熙帝后宫子嗣单薄,只这么两个金疙瘩,德宁公主身为公主,地位自是不能和太子同日而语,但也已经足够李氏在后宫享受尊崇,这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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