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莲娘家的祖屋在山上,十年前易地搬迁到村里,她人还没糊涂的时候就经常回去,山上葬着她娘家和丈夫一家老小。
这是个苦命的女人,年幼时一场山洪带走了家里人,被舅舅养到十五岁,初中没上完就稀里糊涂结了婚,好在丈夫老实,婚后过了段安生日子,20岁,成了俩孩子的妈。
可好景不长,21岁,公公一场大病耗尽了家财,丈夫外出务工碰上事故,瘫痪在床,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她一力顶起全家的生计,艰难地把两个孩子养大,孩子十八岁时重复了丈夫的命运,一个死在工地上,一个死在车轮下。
50岁那年,她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里人了,成了村里的低保户,是村支两委逢年过节的重点关注对象。
当然这些叶黎都不知道,他正窝在属于陆明堂的外套里,进行着关于天地宇宙哲学的思考。
他其实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穿到了一个平行世界,之所以不这样做,仅是因为他不相信平行世界的自己是一条狗,这比陆明堂人美心善更加惊悚。
心软坏事,这人亲口告诉他的,怎么背着他就讲起武德了呢?
所以,他应该是做了个怪梦,梦里陆明堂浅笑温柔,古道热肠。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屋外还在打雷,叶黎被欺近身的水汽惊醒。
下意识做出防御反应,却只听“嗷”的一声——
长着白毛的小狗爪映入眼帘。
啧,不是梦。
他晦气地放下手,抬眼就撞上陆明堂惊诧的目光,他好像也才想起这里多了只狗。
干嘛,不会要弃狗吧?
叶黎警惕,然而毫无意义,他被捞进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差点忘了你,饿坏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习惯他的温柔,还是有点怀念。
他把脑袋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一股热气直往上窜,他身上湿透了,雨水顺着裤管不停往下滴,单薄的里衣勾勒出胸膛结实饱满的线条。
小狗的爪子无意识在上面按了按,手感一级棒,忍不住再按按,叶黎惊觉,立马稳住一只小狗的节操。
空了一年的店铺没什么吃的,陆明堂翻箱倒柜后也没有收获,好在也有人考虑到这点,忙不迭追他而来:
“陆哥,怎么不留下来吃口饭?刚刚太危险了,坡上泥那么湿,你怎么能上去呢?我妈让我来看看你伤着没有!”
陆明堂摆手:“真没事,让你妈别担心了,要摔了我哪能走回来。”
阿峰明显不信,要是胆子再大些,都要上手扒衣服亲自看看了,可终归是怂,嘟嘟囔囔道:
“你一个人回来,别开灶啦,这几天我给你送!”
看在饭的面上,叶黎觉得他显出几分可爱来,直勾勾盯着他手里散发着热气的烧鸭,腹内阵阵雷鸣。
“哪里来的狗?”阿峰问完,憨笑一声:“陆哥你的狗啊?”
你再说一个“狗”字试试?!
叶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陆明堂用衣服给他搓毛。
“不知道谁家跑丢的,等雨停了帮我问问。”
“行!陆哥你吃你的,店里我来收拾,很快的。”
“我已经打扫过了。”
但阿峰根本不听,一味抢过扫把,把地又扫一遍,仔细到地缝里的灰都要抠出来,但一边抠一边偷感极重地盯店主人。
“你盯梢呢?”
陆明堂被盯得浑身发毛,总觉得这檐下有一大一小两只狗。
那小子分明肚里有事儿,他被看的饭都吃不称展,问却犟嘴不说。
冷饭冷油在肚里凝结,堵在胃部像一坨冰冷的铁块,他面无表情忍下胸腹间翻涌的恶心,瞥了眼脚边眼巴巴看着的狗崽,心头忽的一软,把半碗烧鸭半碗米饭拨到饭盒盖上推过去:
“吃吧。”
“灶台我擦过,我去隔壁借个锅,饭热一热再吃。”终于发现饭冷了,阿峰赶紧道。
陆明堂摇摇头,行云流水地掏出烟,但火还没打着脚边的生物倏地抬头,他撇嘴,放下烟——
真是狗少爷。
“不用了,我来之前吃过了...对了,学校怎么样,没漏雨吧?”
他抽不了烟,吃不下饭,只能转移话题。
阿峰应得贼大声,更像心头有鬼:
“没有,你以前嘱咐过了嘛,都有日常巡检,村里这次是打算把小学当临时应急点,全村最结实的房子就在那了。”
“你家没淹水吧?”
“一点点,货没泡到就好。”
“那你还在这蹲着干嘛?回去吧,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行,我妈交代说要盯着你把饭吃完,然后把碗拿回去。”
陆明堂气乐了,把剩下的饭全赶到小狗面前,空碗往阿峰那一递:
“多大人了还让管的死死的。”
阿峰对着干饭小狗瞪眼:
“陆哥,你这样会害我被我妈打。”
“自己解决,回去。”
见他仍旧磨叽,陆明堂口气软了:
“你要我和狗抢吃的?”
叶黎:...你最好一辈子别知道这狗是谁。
阿峰只管憨笑:“怎么会,我再给你送一碗。”
陆明堂没辙了,又问:
“你妈腰怎么样了?”
“好多了,医生说不要劳累,没大事。”
“你呢?不是要自考,准备好了吗?”
这问题点中阿峰的死穴,他一下子哑了。
叶黎两爪垫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虽说都是些家长里短,但他没见过,他周围也没有憨成这样的人,心事写在脸上,送个饭都显得鬼祟,要是搁他家,早晚得被他娘打出脑花。
“还不滚回去复习,故意的吧!”
可陆明堂竟还能忍受,甚至习以为常,这不应该,他明明是全世界最讲求效率的家伙,汇报工作多浪费一秒钟都得记大过,阿峰这种没头脑的,在明德得下十八层地狱。
“陆哥,这里真的要卖吗?”他终于问了,叶黎下意识支棱起来——卖什么?
陆明堂嗯了一声。
“公司那边...很严重吗?”
“穿草鞋的关心开路虎的,瞎操心,就是一时的周转,过了一阵就好了。”
陆明堂嗤笑一声,但很快,阿峰的犹豫变成挣扎,低声道:
“我不考了。”
空气静止了。
陆明堂眼里泛出冷光,阿峰脸上早没了笑,心虚的十分明显,但还在逞强:
“那个...这些年店里赚了点钱,我和我妈就想着可以先还你一点...”
“你妈看病呢?你不是说想考C大,想学神经科学,来公司给我打工?”
那的确是几年前的豪言壮语,阿峰视陆明堂为偶像,崇拜到甚至不敢肖想成为下一个陆明堂,最多也不过是做他的左膀右臂。
他无所不能,是这个小村子长出的巨树,能独立擎天,若他有一丝倾斜,便是天塌了,这是阿峰所不能忍的。
阿峰不敢看他,头埋得很低,顶着巨大压力小声道:
“我不是那块
料。”
“没读就说自己不行?”陆明堂声音不大,甚至没睁眼瞅他,但小小一间房,愣是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场面委实没经历过,在现场无人关心的角落,小狗噤若寒蝉。
首先,因为缺钱没法读书这种事情离他太远,也不该出现在新世纪的今天。
且不说各种助学政策在那摆着,陆明堂难道供不起一个学生读大学?
不可能的事儿…他不是会放高利贷吗?
想到这,叶黎莫名心虚。
再说卖房...明德碰上什么事需要老总卖房维系了?
何况他都混到这份上了,没可能一个帮忙周转的对象都没有,一个公司的生命线一在产品,二在财务,这是陆总手拿把掐教给他的,他离开的时候明德的财务状况漂亮的很,没道理他走了以后就败落了。
所以是谁要卖什么玩意儿,他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阿峰到底怂,干巴巴地说几句考试没考好,连他妈嘱咐的碗都没拿就跑了。
陆明堂也不叫他,一双乌沉沉的眼望着少年远去,久久无话。
这小子说的不差,他不是读书的料,但如果是两年前,就算低空擦线,他也能供他读到毕业,起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但这才几个月,关于他事情就满村风雨。
有传他的项目出了很大问题,资金链断裂,财政状况严重到甚至需要变卖老屋缓解。
他陆明堂之前有多抖擞风光,眼下就有多潦倒可怜,阿峰一家厚道,但这背后八成是他妈的主意。
他们孤儿寡母可怜,当家的早死,女主人肾病无法从事体力劳动,去年又坏了腰,久坐久站都麻烦,孩子还要读书,日子过的窘迫,如果没有陆明堂,在知道自己成拖累的时候她差点找水塘沉了自己。
那么大的恩德,这娘俩记在心头,宁愿卖血也要还上。
偏偏陆明堂就担心他娘走极端。
他又不是撑不下去,吴莲娘也好,阿峰妈也罢,还有他母亲——母亲也曾这样艰难地养大自己,她性子要强,不肯要谁帮忙,就苦的熬坏了身子,一天福也没享到就走了。
当年他小,做不了什么,现在大了,以为能耐了,却也泥菩萨过江。
......
叶黎又错过一个逃跑机会,呆呆蹲在浴室门口守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但这小铺面的地板像涂了胶水,脚一离地就被拽回来。
小狗敏锐的嗅觉没有闻到一星热乎气,要么热水器坏了,要么根本没开。
这天气,与其说是洗澡,不如是水刑,陆明堂却洗了很久,出来时唇色发白,身上挂着水珠,甚至没穿件衣服,就随意搭了条毛巾。
叶黎忍不住叫了一声,那大傻个也真是,起码带碗姜汤过来,陆明堂好歹算刚刚帮忙救灾了吧。
大概也是冷的厉害,陆明堂抱起屋里唯一的热源,一起缩进冷硬的床铺。
叶黎没挣扎,这人看起来不太好,像具会呼吸的尸体,偏偏那双往日里冰冷深邃的眼里透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他揉了揉狗崽子的脑袋,声音带着倦意:
“先睡吧,明天再帮你找主人。”
先不说主人这档子事——睡前能不能把头发吹干呢?
叶黎只知道猫沾水以后能把毛舔干,狗有没有这本事还有待验证,他犹豫片刻,伸出舌头,在陆明堂湿漉漉的头发上做了下实验,然后就被一条结实的臂膀镇压了。
“别闹。”
叶黎无语:你的洁癖呢?这狗虽然是你洗的,但难道能通过洗澡证明它没有狂犬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