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几岁开始游泳？”

“七岁。”

“那年我搬到了河的另一边。”

******

那年禾禾五岁。

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又没了，连妈妈也病得很重，整天躺在床上。

禾禾负担起了照顾妈妈的任务，小小的人，一天三顿颤颤巍巍地捧着大瓷碗，把饭端给妈妈。

那段时间，饭都是她去隔壁沈渡家拿的。

沈渡的后妈是禾禾的亲姑姑，对禾禾比对沈渡好多了，尽管如此，每回禾禾去拿饭，也从来没见过姑姑一个好脸色，不是骂她“赔钱货”，就是说她妈妈没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

禾禾还不太懂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但她已经明白这都是说人不好的意思，每次她听到别人这么说她和妈妈，只能低下头沉默。

这些话无法反驳，虽然听着心里难受，但没有办法。

她意识到也许事实如此，她改变不了，所以爸爸和姑姑才每天这么说她们。

让禾禾对去姑姑家拿饭这件事更畏难的，是沈渡。

沈渡长得很凶，个子也比她高很多，盯着她的眼睛像要吃人。

禾禾面对他时，总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像爸爸那样打她。

沈渡在家里也挨打，可这并不能减少禾禾对他的畏惧，反而脸上带着伤的沈渡，看起来更可怕了。

禾禾去隔壁拿饭时，总是下意识地先看看沈渡在不在，他不在，她就松了口气，准备进去面对姑姑的脸色。

但沈渡却偏不这么轻易放过她。

禾禾才放松下来，身形矫健的小男孩就从一边窜出来，一把劫持住粉团子般的小姑娘，把她往旁边拖。

禾禾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把碗掉在地上，想起上次因为摔了碗挨的那顿打，她顾不上害怕沈渡，整个人去护住碗。

结果是碗没事，她却摔了个结实。

禾禾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半天爬不起来，脑子闪过一片白星星时，居然听到沈渡的笑声。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忽然抓起一把土朝沈渡的眼睛扬了过去。

沈渡猝不及防地捂住眼睛，禾禾撒腿就跑。

这之后的几天，禾禾去沈渡家领饭时，更加心惊胆战，生怕沈渡要报复她。

可是他竟然没有。

他不但没再来欺负他，甚至一连好多天都没出现。

禾禾有些担心起，会不会是那天她把沈渡的眼睛弄坏了？依沈渡的性子，那还不得把她的眼睛挖下来补偿他？

因为这个可怕的想法，禾禾瑟瑟发抖了好几天。

直到一个下午，禾禾喂妈妈吃完饭，百无聊赖地晃到梅子河边，听到几个人在聊天，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渡跟人跑了的亲妈又嫁回了梅子村。

她嫁到了河的对岸，那男人是个包工头，可有钱了。

沈渡每天去那儿等他亲妈，可是他妈妈只让他不要再去找她。

禾禾又悄悄离开了河边。

她心想，沈渡也有些可怜。

虽然他们都一样挨打，虽然沈渡对她那么坏，可至少她的妈妈没有跟人跑了，至少妈妈没有不要她。

她捧着饭回家后，妈妈都会先让她吃饱，再吃她剩下的。

即使她从来没有吃饱过，因为她吃饱，妈妈就要吃不饱了。

-

禾禾再次见到沈渡，是在一个雷雨天。

那天过了午后，忽然开始打雷，倾盆大雨从天空一泻而下。

她哪儿也去不了，趴在小房间的床边，隔着白蒙蒙的雨帘，对着梅子河的方向发呆。

突然，一个被雨水模糊的身形从那边走过来，等人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是浑身湿透的沈渡。

狼狈令他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凶，他的眼神有些哀伤，眼里泛着血丝，不知道是哭过，还是被雨淋得红了。

应该是雨淋的吧，沈渡跟她不一样，他连挨打都不哭。

也许是今天的沈渡看起来没那么可怕，禾禾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窗口轻轻喊了他一声：“沈渡。”

沈渡像是听到了，冷冷朝这边望过来，但他一声不响，又冷冷地扭头继续前行，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她的窗口。

禾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到晚饭时间了，她从窗口跳起来，跑到厨房拿上碗，准备去隔壁领饭。

这时妈妈微弱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雨太大，禾禾听不清，跑进卧室。

妈妈虚弱而温柔地叮嘱她：“小心些。”

禾禾点头应下，出去拿起陈旧而笨重的大伞，吃力地撑开，吹吹因为撑伞磨红的手指，重新端起碗，出去了。

哗哗的雨声遮盖了很多声音，以至于直到进了沈渡家的院子，禾禾才发现，他爸爸回来了，沈渡正在挨打。

他被打得有点惨，沈渡的力气对她来说很大，但比起大人却还很小，他笔直的脊背被打得蜷缩。

禾禾想起自己挨打的经历，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要避开，可她的伞太大，根本躲不开里面的视线，一时僵在那儿，不知该怎么才能假装自己没有去过。

就在她踌躇不安之际，禾禾听到沈渡的爸爸一边打他，一边怒骂：“我叫你偷，叫你偷！说，你把金项链藏哪儿去了？”

姑姑看好戏地在一旁说：“那还用说，肯定是偷去讨好他亲妈了，你可不知道，他天天往他亲妈那儿跑，亏我每天好饭好菜地伺候他，真是喂了白眼狼！”

禾禾终于明白今天事从何起。

姑姑说完后，沈渡被打得更严重了，血色从他湿透的衣料间渗出。

她站在伞下，隐约看到他贴着地面露出的半张侧脸。

他的头发不像其他被家里宝贝的男孩子那样，修剪得短而整齐，因为不被人关心，他的头发很长了，此时额前那缕碎发垂下，遮住了他的大半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禾禾却想起方才他在大雨中，从河边走回来时的哀伤。

村里人说，当年他的妈妈扔下他跑了，而现在，他的妈妈还是不要他。

沈渡的唇角也开始流出血来。

他要死了吗？

禾禾盯着那抹鲜红，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她忽然大喊：“别打了，不是他偷的！”

喊出这句话全凭勇气，后来回想起来，她甚至觉得这话好像是另一个人占据了她的身体，发出的呐喊。

因为那时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比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时还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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