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夜,天灰蒙蒙的,将亮未亮,整座姜府还在寂静中沉睡。姜杳起早从角门出去,街道空阔,瘦雪飘飘,只有几个早餐铺子升起了火,马车仍掌灯行路。
梁府却早已扫洒完毕,两旁台阶堆满了被扫开的厚雪。看来这番是算准了时辰。阿碧立即跳下马车前去叩门,请人通报求见督主。兆云兆月二人驻于书房门前,拿配剑拦住通报的小厮。书房乃大人的军务重地,小厮本不敢入内,只是垂首望地,朝房门处躬身作揖。
“督主,门外有女子求见,似是姜府来人。”
书房内,博古架后设青玉屏风,后头搭了张过夜的榻子。高俊挺拔的身影正在更衣,纤长手指握着官府束衣腰带顿了顿,清冷肃杀的眸子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还来?没完了是吧?
“赶走,不见。”他转了个身,拾起桌案上的官帽径自戴上。梁应渠不用贴身侍从。一个人如果同他一般见过肉身腐败溃烂产卵生蛆,血浆喷涌尸首纵横,也从腕上推掉过无数为了活命求救死死捉紧的手指。那么也必然痛恨旁人的碰触。想到她昨夜雪地里荒谬的提议,娶她,嘴角渗出苦涩的笑意,这是纵使他有意相帮,也做不到的事情。
得了小厮回绝的口信,阿碧扶着她撑伞等在梁府门口。姜杳本以为自己候着便是,梁督主是不会为了避见自己,而告假误了公务的人。半个时辰后,兆云兆月唤车夫上前,紧紧停在门前,她们竟然就只见到一方上马的衣角,然后车马绝尘于风雪中。当真是绝情啊。
隆冬风烈,轿舆前檐描了梁字的府灯激烈晃动,灯笼底下的琉璃福盏在风中搅碎。毡帘厚沉,风过不动,一只戴着黑色手衣的手,缓缓抬起毡帘。眼瞧着外面又下起雪,鹅毛柳絮般又大又密,翩翩落下,马车内的人微微皱了眉。
“兆云,”梁应渠放下毡帘,秀目微阖道:“吩咐金管事将门口的人遣回去,不许动手。”
“是,督主。”
姜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鼻腔连着喉咙都冰寒刺骨,见雪中有轿舆款款行来。行至将近,她明白过来,缓缓走到马车正前方,屈膝跪拜在雪地里。轿舆车夫呵斥不成,被迫勒马而停。
马车帘内之人眼神暗了暗,她冷得浑身发抖,行得是前朝的大礼。姜杳在茫茫飘雪中,站起又双手覆额跪下,连行四次,仪态端庄,分毫无误。通常行此礼,只在女子出嫁叩拜父母时,戴孝披麻封棺时,或堂前击鼓陈冤时。
他静静地望着姜杳,貂绒大氅立在脖颈处,更印得他脸色发白。
半晌,梁应渠开口:“起来,进屋说。”
一个时辰前,金管事差人传回口信,称姜姑娘坚持有要事相禀,执意不回。又恐姜姑娘再等下去身体有恙。快马并行的小厮,听轿舆内冷冷地传来“无能”而字,吓得浑身发抖,连忙下马跪在雪地里接连磕头,等着回传“杀”令,却目瞪口呆地见督主的马车径直急转,打道回府。
金管事在最前方引路,梁应渠跟在她身后缓步上台阶,大片大片的雪花,似薄薄的棉絮织覆于她月白色披风上,随着少女步态盈盈掉落,或融于丝缕乌发,贴着她的侧脸耳珠和脖颈,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更加皓皓荧白。她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熬了一夜,有备而来。
“姜杳。”
梁应渠轻唤了她一声,见她转身,徐徐开口:“昨日是我没有说清楚。我不能娶你,也不想娶你。”
姜杳点点头,没有说话,沉默着往前走。
世人皆传监琮阁杀人如麻,敛财无数。这府邸原是叛军首领,梁应渠手刃的恩师之府。宣帝转手赐给了他,伴随黄金万两。除了这层墙壳儿,里头全是新建的。高门大户,檐头生肖首级悬灯十二盏,挂御赐督府牌匾,很是气派和……瘆人。入府门,横着一大面刻有监琮阁阁徽的黑铁墙,金蟒隐于云翳,怒目獠牙。
穿过内庭,里面别有洞天,抄手游廊沿湖曲折盘旋,湖心岛上如伞盖状苍松落雪肃穆,过垂藤拱门,银装素裹难掩树木苍翠,府邸深处暗梅浮香,冬日雪景美不胜收。待过了东院角门,家仆均不见影,金管事步子停顿,应是到了梁督主日常起居的院落,得了首肯,方才将她领到书房门口。
书房里,一个清瘦白嫩的家仆正拿着茶壶往外走。抬头看清姜杳,眼珠放光,大喊一声姜姐姐。一路惴惴不安的寂静,姜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不可思议道:“秀水?你这些年一直跟着你家大人?”
“是啊,姐姐还是爱喝龙井?我家大人这几年也只喝这个,我这就去泡。”秀水得意地举了举手中茶壶,还没弄清楚贵客和不速之客间的差别。梁应渠站在身后,姜杳发觉后脊阴森森的,哪敢回头看他表情。谢天谢地,只听到金管事咳了两声,秀水闭上嘴一溜烟地跑开了。金管事留阿碧在门外,领她去认出门的路。
只剩他们二人,梁应渠上前推门,融融的暖气,卷着纸墨竹简的香气扑面而来。姜杳内心咋舌,当真是调教得好下人,这厢刚到府,书房就已经烘得这般暖,以前也没见他这么能讲究。身上到底是暖和起来了,连着脑子也活络了不少。
他往梨花桌案处过去,身着藏青色暗纹官袍端坐于太师椅中,鬓角如墨,眉眼冷清,读不出他的心意,腰间携白玉蟒令落在椅面上,温润透光。姜杳立在桌案前与他对视,艰涩地眨了眨眼,挤出了讨好的微笑。
刚刚来的路上,他已经明确拒绝了自己一次。这会儿姜杳只能硬着头皮攀交情:“真没想到,秀水一直跟着你。”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薄情寡义,再突然出现让人娶你?”
后头奉承讨好的话,还没出牙缝,就生生被堵了回去。姜杳死死盯了他一眼,又不敢口出恶言。当真是气恼,虽说有求于人难免看人脸色,但她自认从前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二人要论个薄情寡义,那也必然是他。人居高位,惯会颠倒黑白。她都不计较,倒教他倒打一耙了。究竟是何处惹到他了,还是说娶自己就那么难受吗?
“梁督主,我并非特意寻您开心。母亲要将我许配给谢员外家的大郎,他已年过四十,常年在烟花之地设有包房。眼下只有您能救我了。”见她越说越委屈,好似下一秒要梨花带雨。
梁应渠似笑非笑问:“可是姜姑娘,此事与我何干?”
她耐着性子装可怜,梁督主却是油盐不进,毫不念旧。姜杳痴痴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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