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抵达墓地时,天色大亮。
一排排墓碑安静伫立在晨早的熹光中,微微沾着点潮。
孟嘉年就葬在这儿,两面环山。
每年6月10日,她都会回来给他递上一捧白菊。距离上次过来已经三个多月。
孟浮生戴口罩遮一下脸上的巴掌印,垂眸走到一排冬青树旁,停下来。
大理石的墓碑干干净净,前方放着一捧已经枯萎的白菊,她知道孟素娟经常来祭拜。
“他是我这辈子很重要的人。”孟浮生平静说,她蹲下身将白菊置放好,盯着墓碑上的照片。
孟嘉年微微笑着,眼睛弯弯,跟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那天,孟嘉年的学校组织学生来福利院捐赠物品,浮生才五岁,小小一只排在队伍前头,其他孩子见了一箱箱吃的,都眼馋流口水,只有她立在那儿,不抢不闹,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引起了捐赠老师的注意。
福利院主任就说:“她先天性心脏不好,不能有大情绪。平时这样儿才省心。”
孟嘉年就站在那名老师身后,与浮生不一样,他才七岁,身高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儿,像十来岁的样子。
那老师同她说话,他一直弯着眼睛笑,手插兜里,装得一副少年老成。
浮生领了一袋面包一袋牛奶就走了。因为福利院里的大孩子会抢零食,她便常常爬到福利院后山上躲起来吃,一来二去,行踪就暴.露了,但是小浮生并不知晓。
直到孟嘉年来的那一天,她被几个孩子围住,她不交食物,他们就打她。浮生又瘦又小,打不过人,就只能咬住一个大孩子的腿不放,对方踹她也不松口,直到咬出了血,那孩子哭声吸引来了前院的人。
其中就有孟嘉年。
“这孩子看着一声不吭的,怎么还咬人。”一名老师说。
主任只好尴尬笑笑,将两人拉开,私下则暗暗瞪浮生一眼。
小浮生捡起地上的面包牛奶,狼崽子一样望他们。忽然指着那群大孩子喊:“他们抢我食物。”
捐赠老师十分诧异,问主任是什么情况。
主任其实早知道这些,但孩子太多了,管不过来,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闹出人命就行。
主任想哄浮生回宿舍,谁知浮生这一次竟直接抱着食物跑了。门卫没拦住,让她跑出了福利院。
这下全校老师都出去找人了。来捐赠的师生也一起帮忙。浮生躲在一颗冬青树里,谁也看不到。一群又一群人盲兽般从她面前走过。终于,有一个人停了下来。
那人手插在兜里,儿童款的polo衫、牛仔裤、小皮鞋。浮生蹲缩着,还没有他腿高。
他越走越近,浮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正打算跑,对方突然弯腰冲她比例个“嘘”的手势:“别出声。”
浮生一呆,听话蹲好。
他挡在她面前,骗过了所有巡查的师生。老师们找不到人,纷纷回去。
浮生才敢走出来。
“我帮了你。你叫什么名字?”孟嘉年笑眯眯问,手里拿一根草莓味棒棒糖。
浮生抱着怀里的面包牛奶,磕磕巴巴说:“……浮生。”
“你的名字真好听,糖给你吃。”
浮生眼睛睁的大大的,想吃又不敢伸手。
“你不吃我就扔了。”
“别,我吃。”
她接过来,发现手上乌漆麻黑沾了一层泥巴,不好意思地藏在身后。
“谢谢。”她小声说。
孟嘉年弯着腰,摸摸她脑袋,问:“那你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大家都担心你。”
谁知浮生猛一摇头,抱住他腿:“我不回去,求求你别带我回去。”
她忍了一圈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孟嘉年给她擦了擦,问:“为什么?”
浮生抿紧嘴,忽然抬手卷起自己的衣服,肚子上露出一片青青紫紫,新伤,旧伤,好的,没好的。
孟嘉年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爱笑的眼睛不笑了,也没了声音。
浮生眼睛红通通望着他,身体因害怕在抖。
孟嘉年像是做了某个重要决定,盯着她开口:“不想回去的话,哥哥带你回家好不好?”
浮生擦擦眼泪,问:“你是要领养我吗?”
孟嘉年点了点头。
浮生却说:“没有人会喜欢我,我有病。”
小浮生长得很好看,站一堆孩子中特别打眼,很多来领养孩子的人一眼就相中她,但是在听到她有病后就放弃了。她知道了自己不受欢迎,平时便表现得安安静静,看起来很乖。
孟嘉年愣了愣,转而笑说:“没事儿,我也有病,但我家有钱给你治病。”
小浮生张了张嘴,呆住一般。
“再叫声哥哥。”
小浮生听话点头,“哥哥。”
孟嘉年就很高兴,蹲下来,跟她说:“上来,哥背你回家。”
孟素娟一开始并不想领养她,是孟嘉年以绝食三天威胁,她才同意了。
小浮生在孟家很乖,真的非常乖,孟嘉年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孟素娟发现她来之后,儿子心情好了不少,才开始接纳她。
孟嘉年是孟母大学时候生的,科研压力大,偷偷磕了药,影响到了婴儿。他出生身体就一直不好,孟素娟一直很自责,派孟浮生天天跟着他,防止他出意外。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她17岁那年——孟浮生的记忆清晰得如在眼前。那是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一窝蜂学生家长堵在校门口,孟嘉年救她心急,趁乱跑进去给她送药,被人群从楼梯上推搡下去了………
陈音音将手里的白菊放在孟浮生的旁边,他朝墓碑上的人弯了弯腰。
“……但却因我而死。”她突然站起来说。
陈音音不知如何作答,只道:“我想他如果还活着,并不想看见你自责。”
孟浮生泪水还是不争气掉了下来,她闭眼偏过头。
陈音音才发现她哭是没有声音的。知晓她需要时间发泄,他安静立在一旁,没再打扰。
很久之后,孟浮生转身,眼眶依旧泛着红。
陈音音拍了拍她肩膀:“走吧。”
孟浮生朝墓碑深深鞠一躬,强笑说:“哥,今天生日快乐,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她说完,快速扭过头,往回去的路走。
陈音音沉默跟在后面。然而快要到陵园门口时,他忽然停住了。他扫一眼路边的墓碑,看见三个字:王温然。
——是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女鬼。
孟浮生两人刚离开,徐星柯兄妹就到了。怀里抱着白菊,步伐匆匆往陵园里走,在王温然的墓碑前停下。与此同时,陵园一角,边启正阴冷冷盯着孟浮生两人离开的方向。
他手里的菊花依次排好,墓碑上是一张与孟浮生极相似的脸,边启近乎痴狂地注视着,指尖在遗照上来回摩挲,一下接着一下,病态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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