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后的人前往尚书府之前,府中今天的气氛难得的不错。
对于下人们来说,他们看不明白那风起云涌的时局朝政,只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于这府中的主子身上。
只要主子高兴,他们就能过得舒坦些。
原本太子逼宫,朝野震动,棠溪柏作为太子的姨丈,虽未参与这起谋逆事件,也多少会受到一些攻讦,更不用提府上的小少爷棠溪珣更是太子伴读,安危不明。
消息半夜一传过来,棠溪珣的生母靖阳郡主差点晕过去。
夫妻两人起身之后急忙派人打探消息,而后棠溪柏又匆匆入宫,天明方归,虽然已经得到了圣上平安,太子离京,棠溪珣也安然无恙的消息,还是弄得满府上下惶惶不安。
可意外的是,棠溪柏带着表少爷陶琛从宫中回来之时,却脚步轻快,满面春风,就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让人心里十分奇怪。
——总不能是太子谋逆,皇上嘉奖他了吧!
但下人们只敢心里犯嘀咕,靖阳郡主可就直接多了。
她一直焦急地等在院子外,见棠溪柏回来,又看到丈夫的神情,先是微怔,然后一把拽住棠溪柏,回到了两人的房中。
“阿柏,你这是怎么了?皇上没有怪罪珣儿吧?皇后那边现下又怎么样了?”
靖阳郡主道:“你、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弄得我心里怪发慌!”
棠溪柏进了门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妻子连珠炮似的问了这一串,倒不禁笑了,说道:
“有那么明显吗?瞧你说的。放心罢,珣儿没事,我瞧见他了。皇后那边我打听了,暂时也只是禁足宫中而已。”
棠溪柏知道棠溪珣并未参与谋逆的时候,就派人往家里送过一回消息。
靖阳郡主虽然已经知道了小儿子就平安待在自己府里,可还是不甚安心,直到听见丈夫说见着人了,这才松了口气。
她拍了拍胸口,又疑惑地问道:“那你到底在高兴什么?刚进门的时候,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把你给吓得魔怔了。”
“你可真是……口无遮拦的……”
棠溪柏笑着摇摇头,却握住了靖阳郡主的手,说:“我若是与你说了,你定然也高兴。□□,今天珣儿主动和我说话了,他说——多谢。”
“什么?”
靖阳郡主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
“他主动和你说话了?这、是真的吗?是不是他在和别人说话,你弄错了?又或者,你惹他不高兴了,他在讽刺你?”
棠溪柏说:“不是,他就是在和我说话。我跟他说让他莫要害怕,有我在呢,他看着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和我说了‘多谢’,绝非讽刺。”
并非两人小题大做,实在是棠溪珣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过自己的父母一丝好脸色了。
这样一句冷淡却不含讽刺意味的“多谢”,对于他们来说太值得珍惜。
个中滋味,大概也就只有夫妻两个明白。
棠溪柏高兴了一路没法和人说去,眼下妻子听了果然也如他一般欢喜,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眼睛已经有些发红了。
可是高兴过后,靖阳郡主又不禁有些担忧,说:
“这孩子会这么说,多半是吓坏了。他小小的年纪,却要一个人经历这事。咱们当时尚且慌了,可当时却也没个人在他身边陪陪他,给他拿个主意。”
棠溪柏道:“是了,在宫里正深也说,珣儿这样,怕是出了事心慌,想找我帮他。我放心不下,又让他去看了看珣儿,言谈了一会倒是还好。我是等着圣上见过他之后才出了宫门的。”
靖阳郡主这才放心,但她向来性子骄纵,还是嗔了一句:“你外甥也太不会说话。说的好像咱们家珣儿找自己亲爹娘做什么还用耍弄心机似的,珣儿怎么想的,用他猜吗?”
棠溪柏知道她一向护短,尤其将小儿子放在心尖上,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好,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但他到底性格内敛,于是只笑了笑,说:“他也是无心的,你担心了这么久,一定也累了,快坐下歇一歇吧。听下人说,你一直站在外面等消息,连房里都没回过。”
“我歇不住!”
靖阳郡主此时满心都是想着儿子说话的模样,只是懊恼没和棠溪柏一起进宫。
她看到丈夫坐下,端起茶盅喝茶,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忍不住过去,抓着茶盅的边缘一倾,一盏茶倒进了棠溪柏嘴里。
然后靖阳郡主把空杯往旁边一放,又将棠溪柏拽了起来,说道:
“来,儿子刚刚是怎么和你遇上的,怎么说的那两个字,你给我学学。现在你是珣儿,我是你!”
棠溪柏也来了劲:“好啊!”
毕竟棠溪珣当时的神情语气他已经在心里回味了无数遍,更恨不得给人讲上千遍万遍,听到靖阳郡主这么说正中下怀,当场给她学开了。
“当时,他就是朝这边走过来,个子好像又长高了……”
可惜,这一遍都没让夫妻两个学完,皇后派的人就匆匆来到了尚书府,将棠溪珣落水的事说与了他们听。
两人当即吓了一跳,做什么其他事情的心思都没有了,急忙派了人带着药上门探望,一如既往地没见着棠溪珣的面,就被挡了回来。
听了下人的回禀,棠溪柏沉默不语地挥了挥手,令他下去,只觉得颇为心疼。
看来虽然先前他说了那话,皇上召见时也没有为难,还是让棠溪珣吓着了。
要不是心里实在发慌,他自己的身子一向不好,水性又算不得多精通,何必冒着风险去救管疏鸿呢?
还不是怕对方怪罪,自己要受到责罚,甚至连累两国邦交。
他才只有二十岁,就要承担这么重的压力和责任。
昊国人乃是冰天雪地里拼出来的种族,管疏鸿素日里性格颇为冷淡古怪,也不知道有没有吓他,说了些什么。
虽然想着棠溪珣二十岁,可是在棠溪柏的心中,他永远还是像那个戴着虎头帽,仰着小脑袋眼巴巴瞧自己的幼童,想的他心中痛楚,几欲落泪。
但他忍住了,只是将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说:“明日我再找他府上的下人悄悄问一问,若是发热,就托刘太医过去看一趟。”
“托来托去的,又算什么呢?他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那府上,怕是也盼着有人能过去陪陪他吧。咱们却只是打发人去问,他能不怨咱们吗?”
靖阳郡主突然捂住了脸:“我自己的孩子,看着他痛了怕了也不能去,明明想的要命还得忍着,我亏得他太多了……有时候想想,真是觉得生不如死。”
棠溪柏一时无言,只是黯然,这时,妻子却抬起发红的眼睛瞧着他,说道:
“阿柏,现在太子离京,不能在珣儿身边了,你瞧,他又生了病……”
“接下来怎么办呢?”
他们夫妻两人在这里相对发愁,下人们察言观色,府中方轻松下来没多久的气氛,又重新变得压抑和凝重。
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的,虽然棠溪珣打四岁之后就再未曾在这府上住过一天,但他的喜怒祸福,总是会第一时间对这个家造成影响,又甚至是决定了整个棠溪府气氛。
棠溪妲刚刚回来,尚未来得及去看自己的父母,就看见下人们全都屏息凝神,小心翼翼的,她意识到了什么,拉过来一个人问道:
“这是怎么了?我在外面听见消息,小弟那边不是没有受到陛下重责吗?爹娘怎么好似还是不高兴?”
下人苦笑着摇摇头,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给棠溪妲讲了一遍:“二小姐,您还是先莫要去打扰老爷和郡主了。”
棠溪妲皱起眉头,也只能说:“唉,这孩子,他可真倔。”
对于这个相处不多的弟弟,她并非没有感情,但终究不像父母那样深厚。
棠溪妲既不能理解为何父母明明把棠溪珣看的如命根子一般,还要将他从小送离身边,也不能接受棠溪珣对待自己的亲人可以做到这么绝情和冷漠,每一次父母和他说过话,回来就会伤心很久。
小时候,她也无数次问过父母这个问题,可是,一向十分宠爱孩子的夫妻两人唯独对于这件事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肯说。
于是,棠溪妲也只能做点自己能做的事,便道:
“那你一会跟老爷说,我已经往管侯府上递了帖子,过两天就去拜访。希望他能看在我们的诚意上,不要再为难小弟吧。”
*
马车停在了质子府门外。
下人殷勤地掀起车帘,将管疏鸿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日头高悬,阳光照在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不远处的巷子口正好有一队人经过,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听得人一阵心烦。
管疏鸿神色恹恹的,抬手挡在额前,遮住刺目的阳光,两道英气的剑眉不耐烦地皱着。
他讨厌光,讨厌吵,讨厌出门,也讨厌麻烦,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都不用出去见人,最好连卧房的门都不出。
偏生总有那么点躲不开的应酬,让他不得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离开自己的府邸,出去经受一番人际交往的折磨。
因此,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很有些烦躁。
要是放在往日,管疏鸿早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府了,可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地朝着自己府邸对面的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没人。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郁气更甚。
前几日管疏鸿从宫中回来之后,辗转反侧良久,满脑子只是棠溪珣的那句“求你”。
这回,他是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管疏鸿相貌俊美,身份高贵,这么些年来,自然不乏人爱慕于他,但他往往也只是视为过眼云烟,不去理会,事情也就过去了。
唯有棠溪珣……他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
他对自己的追求那么的热烈和大胆,给一向低调行事的管疏鸿平添出无数烦恼,就连昏倒的时候,竟都还能撕了他的衣服,真不知道是不是蓄意报复,让管疏鸿在人前好生丢了一回面子。
但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同时,却又……却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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