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一来殷行止是孤身前来伏鹿,殷家在这边只有远房旁支,家世也都很普通,帮不上什么忙。
二来崔云昭如今夫家不同凡响,在武将当道的今日,即便只是七品指挥,也让人不敢小觑。
三来崔云昭也算是女眷。
有崔云昭陪殷行止登门,倒不算太过唐突,要求见殷素雪也应当可以见到。
说起来,这一次理应周舅母亲自来一趟的。
不过她这个人一贯偏心,一心都是殷行止,对于女儿就少了几分慈爱,多日未收到回信也不着急,只让儿子过来探望。
想到总是沉默寡言的殷素雪,崔云昭便一口应下:“好。”
顿了顿,她道:“若是你得空,便给我去信,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一趟殷氏。”
殷行止看了一眼霍檀,淡淡笑了:“那我便先谢过表妹了。”
他顿了顿,又说:“也先谢过表妹婿。”
霍檀挑眉看他一眼,也笑了一下:“表兄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合该出手相帮。如今慕容氏确实不太好,从去岁开始就不太外出行走了。”
殷行止点点头,跟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阿姐刚嫁过来没几年,便成了这样光景。”
原来伏鹿只是州,权知伏鹿事的官职原是知州,慕容氏虽也算是异族迁族而来,但慕容氏可比拓跋氏来的更早,也更早成为文臣,故而他们家在伏鹿也很有势力。
伏鹿同博陵不同,因其繁荣,各世家盘踞在此,暗流涌动,争斗不止。
争斗却并非坏事。
慕容氏、拓跋氏、苏氏算是最大的世家,除此之外,还有年氏等书香门第,一起把伏鹿带至今日荣光。
当年裴业也是从伏鹿发迹的。
只不过伏鹿实在易攻难守,在成就基业之后,裴业也同样选择去了汴京。
伏鹿最中心的景仁宫如今只作为行宫,一直空置。
崔云昭和崔云霆只对这里的门道知道大概,崔云岚便更不知情了,霍檀看了看两个小的,这才开口。
“我来说吧。”
他抿了一口茶,看向崔云昭,才继续说道:“去岁抚育堂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崔云昭便道:“记得,难道慕容氏是因此受了牵连?”
霍檀点点头,继续道:“正是,去岁年关,因为张威之事,吕将军上报朝廷,要求严惩牵连此事的所有官员,其中就有当时的伏鹿知州慕容彬。”
慕容彬就是殷素雪的公爹,也是
慕容氏这一代的族长。
慕容氏和苏氏之间的恩怨纠葛已有十数年,这些年里,慕容彬和苏珩相互之间争夺伏鹿知州官位,同伏鹿其他氏族的关系盘根错节,已经分辨不清了。
不过往年来讲,都是一人改任一届,三年便换,朝廷也不多就此事纠结。
毕竟,伏鹿除了文臣,还有武将。
拓跋氏和每一任的防御使都在那里看着,正因为三权分立,这个知州的权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崔云昭便明白了过来。
“当时是由慕容彬担任知州,因为受了牵连被撤职,重新把苏珩换了上来。
霍檀笑了一下,夸奖道:“娘子聪慧。
夸奖之后,他立即就道:“谁知此事之后,因为河道疏通和武平战事频繁,陛下同政事堂一起议事,最终升伏鹿为府,其下驻军升至一万五千人。
“这一切事由,都是在苏珩刚刚上任之后,苏珩简直白捡了这么个的便宜,带入慕容彬,怎么可能不生气?
所以慕容彬就理所应当被气病了。
尤其他不是因为期满下任,而是因为犯错被夺职,即便张威做的事情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但他的的确确玩忽职守,没有发现城中异常,导致朝廷的仁政成为孩子们的深渊。
陛下震怒,牵连到伏鹿的其他官员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彬被牵连,三年之后能否再度启用都难说,加上对头白捡便宜,拓跋氏同样位置却没有受罚,慕容彬气得一病不起,这个年慕容氏都没有过好。
这些事情崔云昭以前并未留心,现在忽然听说,才知道慕容氏还有这一茬。
前世他们到了五六月才来伏鹿,那时候刚好换成了苏珩任期,慕容氏没有受到牵连,不过崔云昭隐约记得那时候慕容彬似乎也生病了。
她那时候自己都不太好,便没有在伏鹿四处走动,哪怕见过殷素雪几次,也没有同她多来往。
她那时候很沉默,因殷素雪也寡言,两人相交平淡,交浅即便不可能言深。
现在想要回忆曾经九年前的事情,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但是前世的慕容氏绝对比现在过得好。
因为那时慕容氏依旧在伏鹿多有走动,殷素雪也经常陪着婆母参加宴席,完全没有闭门谢客一说。
霍檀把慕容氏的情况这么一说,崔云霆却忽然道:“他们为何气性这么大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崔云霆见他们呆住,自己也有些不好
意思摸了摸鼻子才说:“我是觉得没必要强求。”
以前的崔云霆总是要争强好胜现在却反而没了那么偏激的性子。
这对于崔云昭来说似乎是大好事。
崔云霆看着哥哥姐姐们神情不由有些落寞。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我也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因为朝廷不认可因为抱负无处伸展便自己把自己气得抑郁而终多不值当啊?”
他们姐弟三人的年少悲惨全因父亲撒手人寰。
“做不成官就做不成家里富足安逸几代人也享用不尽何必非要更上一层楼?”
崔云霆的声音很稚嫩语气里却满都是困惑。
“这一次回伏鹿考试我认识了许多贫困的考生那些兄长们家境贫寒读书的同时不仅要帮家里做活还要做抄些算账的活计日子都这么苦了可他们却都是斗志昂扬的。”
考科举有的并非为了飞黄腾达。
这是一条漫长的艰难的道路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哪怕是进士及第哪怕金榜题名
更不用说考试一关比一关难能考中乡试对于没有任何家事和靠山的普通书生来说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往后的事情想都不敢想。
如今苛捐杂税已经算轻可对于百姓来说却还是沉重负担。
朝廷要养大批的军队要时刻提防北边的厉戎要防着内部的藩镇税银就永远也低不了。
崔云霆还带有童稚的嗓音在厅堂回荡。
“有的兄长为的就是给家里省些税银只要乡试考中就不用再承担那沉重的赋税了。”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胸怀天下什么为民谋福祉。
都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有的抱负。
以前崔云霆被困在崔氏里看到的都是世家大族的生活看到的都是衣着绫罗绸缎的读书人。
他们或许是这里面最有理想的人可却也是官场上最不懂民生的人。
而真正懂得民生知道如何去改变世情的读书人大多都没有那么高的抱负和觉悟。
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即便他们已经是普通百姓仰望的存在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读不起书院得不到更好的教导秋闱和春闱就如同一座大山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了。
所以放弃反而是更好的。
对他们来说一家人都好
好活着,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若寒窗苦读十余年最后家里人依旧朝不保夕,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拖累全家,那还读什么书呢?
崔云霆这一次认识了许多人,知道了很多事,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结交了不少好兄弟。
一场考试,并非崔云霆遇到的难题,反而让他独自成长起来。
从那个偏执的少年郎,慢慢长成可以看得见天下,看得到民生的男子汉。
崔云霆看着众人,他最后说:“我不懂他们为何要死要活的,他们已经比很多人都要过得好了,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天苦,还要这样寻死觅活,我都觉的不齿。”
最后两个字,他很艰难才说出口。
因为寻死觅活的人之中,也有他的父亲。
崔云昭很欣慰。
但她也依旧担忧。
崔云霆虽然能看到世情,却也依旧偏颇,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非黑即白。
因为父亲的过世,因为父母离去之后他遭遇的种种,让他从骨子里厌恶父亲这样的人。
这样只关心自己的抱负,只想着名留青史的文臣,是崔云霆如今最厌恶的人。
崔云昭叹了口气,她刚想开口,有些冰冷的双手就被霍檀握住了。
她抬起眼眸看到了霍檀沉静的眼。
无论遇到什么事,霍檀从来不慌张,他就如同院落中的参天大树,明明自己也是初生的新枝,却坚定立在那里,为人遮风挡雨。
霍檀对崔云昭摇了摇头,然后才抬眸看向崔云霆。
他在崔云岚和崔云霆面前,从来都是和气的姐夫,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却严厉起来。
“霆郎,你这样想是错误的。”
“是,许多出身寒苦的读书人确实考到乡试就放弃了,可那并非他们所愿,不过是世情所迫罢了。诸如岳父或者慕容彬这样的肱股之臣,为国为民忧心,为抱负不能伸展而痛苦,同样也是世情所迫,两方都没有错。”
崔云霆愣了一下,他看向霍檀,只能看到他眼眸中一望无际的深海。
那海是那样的深,那样广,却没有一丝风浪,平静得让人心惊。
“每个人走的道路,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为晚辈,作为因为父亲过世而命途坎坷的孩子们来说,我们不能抱怨他们的抱负是错误的,但我们可以控诉他们自私。”
“他们的抱负包含天下苍生,唯独没有自己的儿女。”
崔云霆的眼眶倏然红了,双手在膝上紧紧攥成拳头,显露出他内
心的挣扎。
霍檀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见他如此,霍檀和崔云昭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
片刻后,霍檀看向崔云霆,告诉他:“为官者,自当要一心为国,全心为民,要支持正义,匡扶国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好官。
“为人父母者,要照顾家小,抚育后代,让后世子孙能被其荫蔽,茁壮成长,这是好长辈。
霍檀看向崔云霆,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人,想要既做好官,又做好人,甚至还要做好长辈,更是难上加难。
“可因为难,因为不好做,就不去做吗?
“人生之路,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
霍檀语气坚定:“只看如何选择。
————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
让崔云霆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霍檀看似中正平和,可他也同样隐晦地抨击了崔昊和慕容彬这样的人。
抨击的不是他们的理想抱负,是他们的自私。
殷行止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霍檀,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官场上的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不过对于年少的崔云霆来说,霍檀还是太过严厉了。
不过他是武将出身,严厉一些才对。
想到这里,殷行止便拍了拍崔云霆单薄的肩膀,声音温柔。
“霆郎,你还小,还在读书,以后的事情可以不用这么早就下定论。
他见崔云霆仰头看过来,眼睛红彤彤的,不由温柔一笑。
他总是这样,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君子如玉,端方自持。
“表妹婿说得对,既然你选择这条路,就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因为坎坷和艰难就退缩,更不能因为偏见而失去平常心。
他声音温柔,态度温和,可话语之间却依旧有着坚韧不拔的气质。
“是,我知道,在官场上想要坚持自己的心很难,当抱负不能被施展的时候也很痛苦,可是霆郎,痛苦就不去做吗?
“在痛苦和挣扎里,我们坚守本心,努力做到自己想要做到一切,实现抱负和理想,坚持走到最后,才应该是一个文臣应该做的事。
被两位兄长这样教导,崔云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还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又有些惆怅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殷行止不由笑了。
“做什么不难呢?天底下就没有轻
松的事。”
说到这里殷行止又拍了拍崔云霆的肩膀声音依旧温和:“好了现在是你刚刚高中的大喜日子你要做的就是开心这几日欢欢喜喜把谢师宴办了
“日子还长咱们先吃饭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没想到殷行止倒是很会劝诫人。
霍檀深深看他一眼也牵着崔云昭的手站起身来笑道:“对先吃饭。”
一家人就去了膳厅。
殷行止不能吃酒霍檀也有公务在身于是大家便都端起了茶盏一起碰杯庆祝。
殷行止看向霍檀:“望表妹婿好好待表妹。”
霍檀回敬他:“表兄放心我自然会好好珍惜自家娘子。”
晚膳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不过殷行止常年吃药许多菜品都不能吃他只是陪着坐在边上吃他那一碗黍米粥。
崔云昭见他这样又忍不住道:“程氏药局要开张了等他们开张表哥就去看一看程氏的医术真的好。”
殷行止笑了笑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多谢表妹关心。”
他掩唇咳嗽一声等到喘过气来才叹了口气:“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好治须得悉心调理日常生活都得仔细。”
“谁都治不好。”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可手却被身边的霍檀握住便没有再多言。
用过饭之后崔云昭跟霍檀便要走了。
她见崔云霆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便道:“霆郎刚考完倒是可以放松一段时候等表兄春闱结束霆郎再来同表兄住几日也好照应表兄。”
殷行止却笑了:“无妨那些书我已经读了十几年早就烂熟于心倒是不差这十几日光景不如等谢师宴办完就让霆郎过来我这里住我也好同他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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