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德殿出来,于未平已经不在殿外。
领路的内侍依旧守在门口等他们出来便笑道:“侯爷,侯夫人这边请。”
两人又被请回了荣恩殿。
荣恩殿中的动物们已经被带了下去殿中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两名妖娆的妃妾也不在殿中,裴翊询倒是正在跟林绣姑说话。
他脸上带笑看起来一派温文如同儒慕长辈的少年一般,单纯可亲。
见两人回来了他也笑着招手:“该用午膳了。”
于是一家人就规规矩矩在宫里陪着太子用午膳。
宫里规矩森严,即便是裴翊询,也不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于是几人只能安静无声吃着饭好不容易吃完了霍檀便起身感谢太子赐膳。
裴翊询抬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冷哼一声然后就说:“好了,恩也谢过了,样子也摆出来了你们都出宫去吧。”
他偏过头,看向殿外碧空。
“霍檀我很喜欢老夫人,你好好照顾老人家。”
林绣姑虽然很紧张,但她面对太子时,还是会有一种母亲般的慈爱这种慈爱是发自内心的靠伪装根本就做不到。
大抵因此裴翊询对她一直很客气没有摆出乖张模样。
霍家人忙起身叩谢天恩临走的时候林绣姑忍不住道:“殿下好好用膳方能身体健康。”
裴翊询难得笑了。
他道:“多谢老夫人。”
一路无话等回到霍家宅院里一家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霍成朴见家里人都很紧张便道:“我的衣裳都湿了还是嫂嫂有远见公服多做了一身。”
林绣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跟柳儿表现得很好很厉害。”
等孩子们都走了林绣姑才跟崔云昭和霍檀道:“你们离去之后
这倒是出乎霍檀的意料。
就林绣姑说着又叹了口气:“我看着他不停喝酒中午也没怎么用饭大抵也是为了陛下的病忧心。”
霍檀跟崔云昭对视一眼安慰了林绣姑几句让她好生歇下夫妻两个才回了主院。
等上了二楼两个人看着对方盛装打扮的模样缓缓相视一笑。
这一次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但心意相通一切皆于无声处胜有声。
次日宫里送来了赏赐。
赏赐里一多半都是给林绣姑
的,小半是给霍新柳和霍成朴的,剩下才是其他人的。
而霍檀跟太子殿下相谈甚欢的流言,也在京中慢慢传开。
霍家没有如同其他勋贵那般高调亮相,到处结交善缘,一家人一直都很低调,所有的赏春宴会全部回绝,登门拜访的帖子也都拒绝,没有同任何人家攀扯。
除了见过崔氏和殷氏几家姻亲,其余人家皆没能踏入定远侯府一步,而自从朝廷正式开始早朝之后,霍檀也开始按部就班点卯上朝。
对于他这样一个新贵,那些老臣和世家们自然颇为在意。
但霍檀一不同他们结交,二不结党营私,每日只做自己应当做的差事,诏令也只听朝廷的诏令。
脾气好的不像是个南征北战的大将军。
这样一来,霍家这个孤臣的印象就坐实了。
景德八年的春日,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寒冷,颇有些春寒料峭之感。
即便寒冷,可京中的天色一直都很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世家贵女少爷们踏青游玩,依旧活在汴京风华中。
霍家人没有参与这样的活动。
自从搬来汴京,他们一家人似乎都没了以往的活泼,崔云昭跟霍新枝低调处理家中的商铺庶务,林绣姑认真照顾一家老小,霍新柳一边好好读书,一边在厨房里忙碌。
霍成朴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都是读书,偶尔殷行止、崔方明和崔云霆登门,他就同几位兄长议论课业,自学也很认真。
一家人按部就班生活,看起寡淡憋闷,可每个人却都慢慢静了心。
风华迷人,可简单唯真。
一晃神,三个月便如梭而过,汴京的炎热夏日迟迟到来。
五月的汴京已经很炎热了。
没有伏鹿流淌在小巷里的溪流,凉爽的风送不进来,会让低矮的屋舍闷热一些。
定远侯府宽阔,倒是没有那么闷热,却也不及伏鹿凉爽。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要钻出来的焦躁。
这三个月来,京中局势越发紧张。
陛下久病不起,已经四个月未曾露面,也未曾面见朝臣,说句实话,朝臣甚至不知陛下生死。
而朝堂之上,因为于未平是经年老将,手里握有殿前兵马司及利泽藩镇,如今整个京师,除了霍檀无人可以与之抗衡。
这三个月来,于未平一直努力拉拢霍檀,但霍檀却完全不上钩,只把自己当做孤臣。
也正因此,于未平一直对霍檀多有不满,故而对长汀大营多有打压,脏活累活都丢给
他们去干。
霍檀也毫无怨言,只私下安抚将士,让大家稍安勿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脏活累活,霍檀迅速在汴京站稳脚跟,被汴京百姓记在了心里。
这三个月,霍檀名声反而更好。
于未平却没工夫关注霍檀了,在朝堂上,太子裴翊询数次对于未平发难,两个人皆联合自己的心腹大臣,在朝堂之上来回攻歼,已经完全撕破了脸面。
汴京之中,被朝廷攻歼牵连的朝臣多达二十几人,升迁贬官都是小事,更有甚者,抄家灭族,一不留神就血流成河。
待到了夏日时节,就连贵女少爷们都不敢随意出去踏青了,他们都缩在家里,不敢声张惹事。
汴京瞬间陷入风声鹤唳里。
百姓们也越发胆战心惊,生活小心翼翼。
这一日霍檀回到家时,已经是皎月高悬,寂夜戚戚。
崔云昭正在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向他。
“回来了,今日还算早。
霍檀一回来,主院里顿时忙碌起来。
霍檀神情很是倦怠,等他洗漱更衣,穿上家常的衫衣坐在窗边时,身上的紧绷才慢慢卸去。
雪球颠颠跑过来,一步窜上罗汉床,在他腿边趴了下来。
跟当年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团子相比,现在的雪球胖了好几圈,已经是大雪球了。
年岁渐长之后,它也没有以前那么活泼,现在非常乖顺温柔。
霍檀轻轻抚摸着雪球的小脑袋,长长舒了口气。
“今日又有事?
崔云昭煮了金骏眉,轻声细语地问。
她总是这样,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都是不急不躁的,霍檀每次回到家中,都会觉得分外放松。
因为崔云昭总会让他安心。
“今日上朝时,太子忽然发难,指责威远公府的妾室家族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直接下旨处决了那名妾室及其家族,甚至连妾室腹中的骨肉都没放过,下旨一并处死。
朝堂攻歼,自古以来都很残酷。
但古往今来,无论攻歼所谓何事,从来不会殃及稚子,孩童何其无辜,要被牵连进这一桩桩血腥里。
当今这位太子是说一不二的主,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这几个月来,只要有朝臣进言,劝解他勤于政事,他就直接当庭砍头,绝不手软。
就连言官都不放过。
五日前有数名年长言官进言,劝解太子仁厚,不应多造杀戮,太子也不予理会。
老大人们跪了一天一夜都不肯走最后太子被激怒直接下令庭杖当庭打死了三名老言官。
此事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然而一波不平一波又起不过短短五日之后他就又把矛头指向了于未平。
裴翊询不过只有二十岁刚刚弱冠成年却手腕残酷冷酷无情让人心中胆寒。
乱世之下应用重典可裴翊询的重典却不分青红皂白凡是让他不痛快的
本就是朝廷中事不应被百姓得知可有心人推波助澜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当今太子殿下未来的储君是多么残酷暴戾的暴君。
汴京气氛越发严峻。
崔云昭听到霍檀的话煮茶的手微微一顿:“已经处决了?”
霍檀点头:“在太子下旨的时候已经处决了所有人那名侍妾也已经死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稚子无辜。”
夫妻两个沉默片刻霍檀道:“于未平不会善罢甘休的。”
于未平这三个月来的动作很多但都没有闹到明面上来太子是君他是臣太子无论做什么都名正言顺而他若是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那就是有心谋反是谋逆的大罪。
但于未平却也不能只挨打不还手。
崔云昭把煮好的茶推到霍檀面前低声道:“夫君你小心行事。”
霍檀点头眉宇间虽有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
“夫人放心。”
果然之后半月宫里果然出了事。
裴翊询并非真的草包他手里握着裴业曾经的裴家军也正因此他才会如此嚣张。
若是手里没有兵他不敢这般打压于未平。
一日一队裴家军在护送裴翊询的宝马时失责导致宝马死了两匹惹得裴翊询再度震怒。
那一队士兵皆是老兵本来就到了要退伍的年纪在景德七年时裴业就已经下诏允许士兵到了年纪退伍归家还写清了安置银的数额那些老兵就等的这笔银子。
可裴业这一病京中形势严峻自不可能让士兵大批退伍事情便也就拖了下来。
如今可倒好为了两匹马这一队老兵皆受了军法早年本就有伤病的更是没撑过来重伤十人死六人。
这样一来裴家军中也是怨声载道对这位新的家主颇为不满。
裴翊询一没上过战场二没吃过苦就这样舒舒服服成了储君谁能服他?
当裴家军都没有忠心时
裴翊询就很危险了。
他这个孤身的太子,正站在飘摇的风雨里,一个巨浪打来就要被淹没在深海中,再难翻身。
可裴翊询就这点本事吗?
————
五月底,宁州大旱。
芒种时节,宁州却滴雨未下,百姓叫苦不迭,宁州知府往朝廷连发数道奏折,肯请朝廷赈灾,都被裴翊询留中扣押,没有批复。
宁州隶属西坪,西坪节度使耿重广无法,只得让士兵去西坪以外的苍莽山中搬运溪水,勉强让百姓度日。
然而此时,对赈灾一言不发的朝廷却连下数道诏书,斥责耿重广擅离职守,指挥离开了西坪地界,有不轨之心。
太子殿下要求耿重广立即回京请罪。
耿重广也是封疆大吏,节制一方的人物,他没有接受诏令,依旧我行我素,让士兵对宁州赈灾。
宁州百姓自是对耿重广感恩戴德。
此事再度让裴翊询陷入百姓的议论中,原只汴京百姓偷偷议论,现在就连西坪等地百姓也开始对朝廷愤而不满。
所有的愤怒都加再裴翊询身上,反而于未平的声望达到了最高。
这一个月,霍檀的差事更难做了。
但他对此倒是并不心烦,倒是担忧宁州的干旱。
若是今年春耕不顺,芒种不能成,那到了秋日就会颗粒无收。
百姓靠天吃饭,一年年耕作无间,才能一日三餐,养家糊口。
若因天灾导致人祸,实在令人揪心。
对于此事,霍檀跟崔云昭私下议论时,都认为耿重广做得对。
但裴翊询显然不这么认为。
在几次三番招耿重广不能行之后,裴翊询直接下达圣旨,夺耿重广西坪节度使之职,问罪其在京中的亲眷,冤杀其全家上下六十七口,就连三岁的孩童和耄耋老者都没有放过。
得知此事当晚,霍檀就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两日后,耿重广得到了这个消息。
当日,他揭竿而起,谋逆造反。
打的便是清君侧的口号。
朝臣不能议论陛下,不能非议储君,那么错的便是储君身边妖言惑众的佞臣和奸妃。
百姓惧怕战争,可到了民不聊生时,百姓反而生起了无数勇气。
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一刻,西坪百姓空前团结,全凭耿重广做主。
耿重广造反,意图颠覆朝廷,朝廷必要派兵镇压。
裴家军需要保护陛下太
子,不可能出征,于未平则要保护自身,也不肯亲自远赴西坪。
清缴叛军的重任就落在了霍檀身上。
不过虽然于未平不肯出征,裴翊询确也没有放过他,强逼于未平派五千人给霍檀,助其平叛。
六月中,霍檀率三万人离开汴京。
他走那一日,汴京落了好大一场雨。
崔云昭在雨中送别了霍檀,又在大雨里漫步汴京。
这一场雨来得迅猛,来得突兀,也来得恰到时候。
随着汴京这一场雨,周围等州县也陆续开始下雨,一直到宁州一场暴雨袭来,把百姓们的愤怒重新击碎。
落了雨,干旱结束,百姓们可以重新耕作,不用被迫流离失所。
人心顿时就散了。
耿重广身边虽有数万军民拥戴,但西坪从来不是富饶之地,耿重广想要跟霍檀的三万精兵对打,其实没有什么胜算。
就在霍檀在路上时,宁州忽然发生一件大事。
因为天降大雨,拯救百姓,百姓们都很高兴,便在大雨中上山祭拜雨娘娘,然而就在娘娘庙里,百姓们亲眼所见,一块大石从天而降。
那块石头上刻了几个字,百姓们看不懂,但娘娘庙里的道姑却认字。
那上面刻了五个字。
点检做天子。①
这一道谶语被当众读出来,百姓们惊愕当场,随即便不敢声张,立即就把那块石头给埋了。
可流言却如春日的野草,无风自长。
等流言传到汴京时,霍檀已经抵达西坪。
他其实很欣赏耿重广,对他的遭遇多有怜悯,可造反就是造反,没有任何余地。
这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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