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转瞬即过,五月芬芳而至。
忽晴忽雨的盛京城终是改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天气,接连晴了好几日。
清风微动,带着几分初夏的温热,引逗檐下的金铃跳跃转动,发出一阵悦耳响声,亦将药炉顶上腾起的青烟被风吹散。烟雾散开,却散不去院中的那股子馨香气味,芳香中略带了些苦,苦涩中又带了些甜,混着院子里清新的泥土气息,说不出的好闻和沁人心脾。
姜蔚近来的心情也如盛京城的天气一般,由阴转晴,明媚万里。此刻正猫身在檐下一角,窄袖挽起,露出半截嫩藕似的纤白小臂,手中那把泛黄蒲扇摇晃得有条不紊。
采苓手搭着竹匾刚穿过垂花拱门,未入院中,一闻气味便知,姑娘这是又在熬煮养肌敷面的药膏了。
穿过垂花拱门,果然看见自家姑娘抿嘴轻笑的样子,姑娘近来总是如此。
那日进宫之事,采苓并不知晓,但依时间,还有姑娘一反常态总是面露喜色的状态来看,她多少也能猜到姑娘的好心情当是同婚事有关。
虽说最近外出采买时总听到不少外头流传的流言蜚语,但采苓还是更信“眼见为实”的道理,宫里那位三皇子的病情,她也多少知道些,即便外头都对这桩婚事不看好,但只要看见姑娘开心,她心里自也是跟着乐的。
“姑娘,外院的小厮已来过传过话了,马车已然备好,”步入院中,采苓将手中竹匾放置在晒药的竹架之上,问道,“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姜蔚将手中的梨花瓣翻了个面,拍了拍手上的尘,“今日陆宁也去,你到房中多拿两罐沁润枇杷膏去,一会儿让她带回去。”
采苓点头,十盅芙蓉白玉露,八盅太极淤泥膏,她早已备好,眼下得了吩咐又转身入了耳房多拿了两个短颈瘦底的青瓷瓶放入食盒中。
旁人只知姑娘通晓医术,且因着姑娘女子的身份,十分的医术硬是被说成了五分,却不知姑娘还有个不为人知的本事,那便是将所学医术用在调理养肤之上,便如手中的芙蓉白玉露、太极淤泥膏,可都是出自姑娘之手。
每月月初,姑娘会将东西分发给所买之人,所得银两或偷偷攒着,或用于采买其他珍稀药材。
之所以说偷偷攒着,那是因为老爷对此事并不知晓,不仅老爷,府中上下除了采苓皆无人知晓此事。大周崇文,商贩最次,若被老爷知晓了此事,姑娘怕是要长跪祠堂再也出不来了。
“采苓,你动作快些,”姜蔚在外催促,挣钱赚银子的事情,她可从来不会耽误,“除了如意斋,今日还要去趟顺通钱庄呢。”
两处虽同在西市,但中间多少还隔着些距离,一来一回总要费时辰。同陆宁也有一月未见了,上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姜蔚自也想同好姐妹多聊些心事,当然早些去为好。
“今日收了银两不必存入钱庄,”今日流程与往日稍有不同,眼看快走到拱门处,姜蔚出言提醒。
这可不是姑娘平日的作风,采苓闻言愣了一下,不敢多问,只如往常般点头应了声“是。”
三言两语间,主仆二人已一前一后步出垂花拱门。
“和陆宁约好的品茶赏景吃点心,可不能耽误时间。”甫一穿过拱门到了院外,姜蔚故意将声调提高了说话。每回都是陆宁帮她打得掩护,私售面膏偷攒银子的事可不能让爹爹知道,否则下半辈子她怕是要长跪祠堂了。
“是,奴婢知道了。”采苓心领神会,亦提高了三分音调回话。
……
马车从姜府大门辘辘而出,今日天朗气清,还未到西市,便能远远听见传来的热闹喧嚣。
姜蔚爱凑热闹,听见喧嚣忍不住掀帘往外瞧了几眼,只见街上人头攒动,原本可两车并行的主街被围堵的水泄不通。途中经过养心堂,是姜蔚常去的药铺,其中的千年人参她垂涎已久,想着今日终于可以抱得人参归,不禁喜上眉梢,路过时更是忍不住多望了几眼,只见人潮中有一熟悉身影,肤色发白,身形消瘦,瞧着有些像前几日所见的那位三殿下,只是那人以铜具遮面,看不清面容。
“前面人多,姑娘不妨下车步行,更快些。”马车外,车夫说话声打断姜蔚思绪。
目光一晃,人影便不见了,姜蔚没有多想,只按车夫所言,带着采苓先一步步下马车,提着沉甸甸的食盒,步行至如意斋中。
本就是盛京城数一数二的衣料铺子,如意斋中的客流自不比外头街巷少。店铺分上下两层,一楼大堂,二楼雅室,与寻常客人买东西在一楼大堂,贵客则有专门的小厮迎至二楼雅室,所选衣料首饰亦会有专人呈上,供贵客挑选。
非是第一次来此,如意斋有专门的雅室留着,当然不是她的面子,而是陆宁。
二楼的兰花雅室,如意斋特为陆宁留的雅室,姜蔚看清门边所写字样和兰花标识后,推门而入。
陆宁今日着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衫,闻声抬头,见是好友絮絮来了,温和一笑。
“你倒是来得正好,茶刚沏好,点心也是刚上的,”陆宁说着,将案上点心往前推了推,“知道你爱吃,特吩咐府上厨子多做了些带来。”
陆府的桃花酥可是一绝,姜蔚最是喜欢,若是平日她定要吃上个几碟,可今日时间紧迫。琥珀色的眼瞳转溜一圈,目光从粉嘟嘟的桃花酥上恋恋不舍地移开,只迫不及待地将带来手中食盒盖打开:“十盅芙蓉白玉露,八盅太极淤泥膏,一件不少,另外两个白瓷瓶是我专程给你带的枇杷膏。”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陆宁边说边将案上瓷盘往前推了推,“先尝尝味道如何,这桃花酥要趁热才好吃。”
姜蔚哪里不知这些,但事有轻重缓急,今日时间紧迫,她自然该将要紧的事情先做,桃花酥是顾不得多吃了,姜蔚接过茶盏,轻啜了口茶,解释道:“今日不得闲,我一会儿得去趟顺通钱庄。”
小姐妹久未见面,本还想多叙叙话呢,听到姜蔚一会儿要走,陆宁面上喜色淡了些:“先前不是都派采苓去的吗,怎得今次要亲自前去?”
“若只是兑换银票,我自不用亲去,但今次不同,”姜蔚说着,又啜了口茶,神秘道,“这次,我可是去提银票的。”
向来吝啬的姜絮絮居然要去提银票,陆宁仿佛听了什么滔天异闻:“你居然也有提银票的一日?”
话毕,念头一转,思及前几日圣旨赐婚的事情,陆宁面露惊诧之色,只凑近姜蔚耳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你该不是因为那赐婚圣旨……”
“想跑吧?”
淡茶入口,姜蔚被呛了一下,加之被陆宁徒然一问,姜蔚被呛的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说不出话来。
陆宁见状,只当自己猜对了。
她与姜蔚自幼交好,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好友,前几日姜蔚被赐婚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今日正想问及一二,却没想,对方居然将欲私自出逃的惊天秘密毫无防备地告诉自己。
“絮絮你放心,此事我定不会对旁人提及半分,”陆宁说完,直将鬓上金簪和手上玉镯取下,塞到姜蔚手里,“今日只带了这么些,你且先拿着,你何时启程,待我回府多凑些银子,再给你送去!”
胸口的气还未完全顺畅,姜蔚扭头看见陆宁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觉得必须要解释一下了,只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何时说过要……要跑了……”
塞首饰的手顿住,陆宁疑惑:“那你还能取银子做什么?”
“买药,”姜蔚回答得言简意赅,“养心堂那株千年人参,我势在必得。”
“……”
陆宁无言以对,买衣裳首饰时锱铢必较,买药草人参时一掷千金,京中能做出这般事情的,怕是只有她眼前的姜絮絮了吧。
若是平日,陆宁定要揶揄她几句,然今日却已无心玩笑,既提到了婚事,她必然有问清楚絮絮的想法:“所以那道赐婚圣旨,你打算如何应对?”
“什么如何应对?”姜蔚不解为何周围人都要如此发问,只坦然道,“既是圣旨赐婚,那我自然要嫁。”
陆宁闻言面上神色并没有好上多少,她当然不想看絮絮因婚事出逃,但嫁给身虚体弱的三皇子,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看着姜蔚目上眉梢的喜色,和满脸的天真无邪,陆宁一时也不是该替她的乐观无知感到高兴还是惋惜。
“跑也不跑,闹也不闹,都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陆宁将金钗捏在手里,继续道,“你不知,王家那里闹得可是凶了。”
姜蔚拿了块桃花酥在手,不解问道:“王家?”
“你不知道?就是户部王侍郎家,”陆宁性子开朗活泼,又有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撑着,对京中女眷的大小八卦可是一清二楚,“陛下圣旨赐了两桩婚事,除了三殿下和姜府的那桩婚事外,还有另一桩远嫁西戎和亲的圣旨,便是送到了王家。”
“王侍郎只有一个女儿,这圣旨不由嫡女王夜瑶来接,还能有谁?”
陆宁抿了口茶,说得头头是道:“听说,自圣旨送到王家后,那王夜瑶已接连闹了了多日,如今更是绝了食,势要抗争到底呢。”
“绝食我可不行,”姜蔚咬了口拿在手里的桃花酥,似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怔怔道,“与其水米不进,还不如多吃些东西,留着力气跑路呢。”
陆宁看了眼姜蔚神情,方才谈及她的冲喜婚事还和颜悦色的,如今说道和亲便这般失落神色,知道她是想起了家姐,那是姜家人都不愿提及的痛,忙岔开话题问道:“过几日宫里的赏花宴,你去吗?”
姜蔚勉强点头:“自是要去的。”
知道姜蔚向来不喜人多的宴会场合,陆宁宽慰道:“放心,有我陪着你一起。”
顿一下,又补了句:“届时王夜瑶必也会去,你可当心些,如今她被逼到山穷水尽之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可千万躲着她些。”
说起和王夜瑶的交集,好似只有她买过自己所制玉露膏,两人从未打过照面,只出手阔绰,便是姜蔚对她的唯一印象。姜蔚不知勋贵女子的弯弯绕绕,只咬了口桃花酥,又配合地点了点头,甜声道:“知道了。”
陆宁可没有姜蔚这么好胃口,情绪还未从好姐妹的糟心婚事上走出来:“你攒了那么久的银子,又是熬玉露又是制面膏的,今次究竟为何要将银子全提出来?”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买药,”姜蔚认真回道,“养心堂的那株千年人参,我垂涎已久,今次终于攒够银子了,我必要将其买回来……”
澄澈的眼底的光泽又锃亮了几分,姜蔚面上喜悦向往之色溢于言表,说到此处似十分激动般,先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道:“做嫁妆!”
陆宁:“……”
这是有多想嫁?亏她还担心她人。
陆宁本想揶揄她几句,然抬眸时撞上姜蔚不经意间的眼波流转,明眸善睐如熠熠繁星,粉唇弯眉如含苞娇花。即便同为女子,姜蔚的美貌也是令人艳羡的,陆宁被面前的这种芙蓉面晃了下神,心情一下又复杂起来,这样俏皮伶俐的一个女子,却偏要嫁一个命不久矣之人冲喜。
最可气的还是对方始终满脸喜悦,害自己白担心一场。
“我不同你争了,”陆宁坐回到椅上,面上没了打闹的嬉笑,而是多了几分担忧,“姜絮絮你就同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知道陆宁是真担心自己,姜蔚也收了玩闹的心思,手中的两件首饰重塞回对方手里:“我自是谁也不愿嫁的,但你也知道我爹的性子,还有三年前阿姐的事情……”
姜蔚说着眼色暗下来,声音也带了几分叹息:“及笄后若不想嫁人,简直难于登天。”
“不过我也想通了,与其日日被逼着同这啊那的公子相看,倒不如用桩板上钉钉的婚事傍身。”
陆宁听得心口一堵:“我知你是真不想嫁,实在不行,你还是逃吧,银钱的事情你放心,包在我……”
“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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