戦星流濒临抓狂的边缘,但他在栖真面前掩饰得很好。
至少第二日来敲门,说你要见慕真,那我就带你去的时候,他面上是平静的。
栖真应门的时候穿戴整齐,一身素白,仿佛早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只是整个人没有活气,眼底泛青,现出彻夜不眠的憔悴。
戦星流瞧她短短几日瘦下来的脸颊,都替风宿恒心痛。一个噩耗诛人心,她接连经受两个,还能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都佩服她坚强。
希望今日让栖真见过慕真后,事情就此了结。
戦星流带她出小院:“一直没有告诉你,宿恒将慕真安置在我府里。你知道,宿恒离世对她打击太大……她身体不好,记忆错乱,有时说话颠三倒四,也不太见人。待会儿你见了她,少说点,安慰一下吧。”
栖真额首。
戦星流也不知栖真是否听进去,叹气道:“给她点时间,三年五载总能走出来,将来你们还有机会好好说话的。”
言罢正要转出月洞门,身后栖真却开口,让他等等,邀他去亭中坐。
戦星流不知何意,过去坐定问:“怎么了?”
栖真顿了顿,娓娓道:“昨日失态还请见谅,我想了一晚,能理解你和宿恒怕我钻牛角尖、瞒我的一片苦心,对宿恒的慷慨襄助我铭感五内。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是我幸运,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辜负你们心意。”
昨日栖真崩溃还清晰在目,戦星流没想到不过一晚,她便能收住情绪,甚至比神武大街初悉宿恒死讯后还要恢复地快一些。
他心中老泪纵横,面上淡定如常:“你自异世来,宿恒敬你,我也一样。我们将你视为挚友,虽然他不在了,但只要你在中土一日,但有所需,我必倾尽全力。”
栖真谢过:“昨日太凶了,吓着颜心,给她陪了一晚不是。她哥没事吧?”
“没事。”戦星流道:“你是她主子,不用赔不是。”
栖真敲了敲脑袋:“我昨日忽然意识到件事,宿恒这事来来去去,你们应该不止瞒了我一个,还得劳烦世子提点下,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分寸在哪儿,我知道了,以免误事。”
戦星流刚想问对谁说,便听栖真道:“这两日脑里太乱了,怕记岔,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说,我记一下。”
从袖兜里掏出张纸,摊开,又拿出支炭笔,在白纸上刷刷画上六条横线,六条竖线。
是个表格。
就见栖真在第一条横线的正上方,后面四格里,分别写下“鼎”、“龙”、“魂”、“逝”四个字。
“这……?”戦星流没看懂。
栖真在第一列的第二格写下“凡心”,抬头问:“凡心知道宿恒用炼魂鼎救慕真的事吗?”
戦星流心里啊一声,想了想:“不知道。昨日说过的,都瞒着他呢。”
栖真便在“鼎”字下面一格里画了个叉:“他知道宿恒附身白龙的事吗?”
戦星流明白过来,她在用这种方法和他窜词?
“凡心一早知道,宿恒没瞒他。”
栖真点了点头,在与“龙”字对应的竖格里画了个勾:“他知道我与宿恒魂魄出游的事吗?”
魂魄出游……戦星流两滴汗,是这么一言以蔽之的吗?
“昨日说过,这一点也瞒着他。”
栖真好像这才想起:“对啊,昨日说过的,瞧我这脑子。”
在与“魂”字对应的竖格里画了个叉。
最后问:“那凡心现在……知不知道宿恒死讯?”
“宿恒意思,暂时别告诉他。凡心若知道,必要下山代理大容。可凡心还小,让他好好待在驼暮山修行吧。等他下山至少十六七岁,届时即便知道,也承受得住些。”
栖真听完,楞楞对着纸上出神,片刻才在“逝”字对应的竖格里画了个叉。
一句“承受得住些”又让她红了眼眶,她竭力憋回去,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这几个问题倒也提醒了戦星流,觉得栖真确实想得真周到。有些事是要对一对,说漏嘴就不好了。
经过一行演示,戦星流也算明白她意思,所以当她在凡心的下一格写上“袁”字时,他立即给出答案:“袁博一直都知道,炼魂鼎、白龙、魂游、当然,还有死讯。”
“好!”栖真在四个对应格子里全打上勾。
第三个,栖真写下“颜”。
“颜心知道宿恒用炼魂鼎救人的事吗?”
“不知道。她之前一直在辛丰,到大容没多久,很多事她不清楚。”
叉。
“知道宿恒俯身小白吗?”
“也不知道,她以为真的就是小白。”
叉。
“知道去驼暮山一路,我和宿恒不是真人吗?”
戦星流叹了口气:“她以为你们就是真人。”
叉。
“知道宿恒死讯吗?”
这个其实不用问,那日园中祭拜也有她一份。
果然听戦星流道:“知道的,当然知道。”
勾。
栖真话锋一转,问:“宫中是以什么名义给宿恒发的丧?”
“病逝。”
“什么病?”
“昭告天下的檄文语焉不详,只提病逝,但朝堂上还得给个病因,陛下放出去的是……肺疾。”
“所以颜心以为宿恒是肺疾走的?”
“是。所有不明真相的人,都这么以为。”
栖真点了点头。
第一列人名里,只剩最后一个空白格子了。戦星流看着那格子,心想她最后要问谁呢?
直到栖真在格中写下“慕”字,戦星流又有了心律不齐的感觉,死死盯着“慕”后拖的四个空格,心念电转。
可栖真没给他多少时间思考,直接问道:“慕真知道宿恒用炼魂鼎救她的事吗?”
戦星流抬眼看向栖真:“你觉得呢?”
“不知道?”
大概这三个字虽用的是问句,栖真说出来却没一点犹豫,反倒让戦星流犹豫了一瞬,最终道:“我说过,她知道的。”
“你没说过。”
“没说过吗?”戦星流仔细想了想。
“对,没说过。”栖真肯定道。
“好吧,其实想想就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栖真似乎还真地认真想了想——被救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救,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在她身上不就如此?
所以说她是糊涂蛋,慕真不是!
栖真深吸口气,继续问:“知道白龙的事吗?”
自己的爱人附身白龙去陪另一个女人……这种事,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她知道吧?
戦星流一时来不及梳拢来龙去脉,只凭感觉给出回复:“不知道!”
硬邦邦的三个字,也不去解释为何没让慕真知道,而栖真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嘴。
此刻的她好像就是在问问题,求一答,然后写下来而已。瞧她公事公办的神情,一时半会儿似乎根本没想去深入探究里面的弯弯绕。
果然听她继续问:“知道魂游的事吗?”
同理,没让慕真知道宿恒附身白龙去陪另一个女人,自然也不能让她知道他临终前撒了最后一口气去救别的女人。
“不知道!”
栖真连续画了两个叉后,对着最后一个问题,直接画了个勾。
这个确实不用问,慕真怎会不知宿恒死讯!
一张表格填满了,戦星流刚想说还是你细心,便听栖真又开口:“聂灵鸢知道炼魂鼎的事吗?”
以为适才问到慕真已是高潮,戦星流正一口气往下放,忽然来这么一句,下意识便道:“知……”
“道”字未出,他徒然反应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忙改口:“不知道!”
说罢,偷眼去瞧坐在对面的栖真。
还好她头都没抬,在最后一行线的下面,“炼魂鼎”的竖排上打了个叉。
应该没注意那点口误。
戦星流悄悄呼出一口长气。
“知道白龙的事吗?”
“不知道。”
“魂游呢?”
“不知道。”
“死讯?”
戦星流点头:“这个知道,和颜心一样。”
纸上又添两个叉,一个勾。
这下应该真问完了,可戦星流就是觉得不对劲,反问道:“聂灵鸢的事怎么问我?她不你的人吗?”
栖真收笔,将白纸折了几折,放入袖袋,轻声道:“我也这么想,可他们一起祭拜宿恒的时候不叫我。”率先起身,“我们去见慕真吧。”
他们还一起祭拜宿恒?在栖真面前?我怎么不知道这茬?
将栖真带到慕真院落的一路上,戦星流心里大骂,这帮人得多缺心眼啊?拖后腿是这么个拖法吗?
“我就不进去了,你去吧。”戦星流示意自己在院外等。
栖真独自步入。
此地是王府里的上厢房,院子起码比栖真住的那个大一倍,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空档处植满迎春花。许是前几日雨水丰盛,枝上盛出花苞,瞧着是个春意到来的样子。
有一大婢在门口迎候,说声“随我来”,便将栖真引入室内,却不在待客的厅堂停留,而是直往后进去。
待进卧房,大婢端个长腿圆凳放在中间,恭敬地小声道:“公主近日起不来床,容颜憔悴,不是待客之道,只得委屈您在此安坐,说上两句。”
说罢转入屏风,怕惊动人似的,低声唤了声“公主”,扶起床上女子,拿靠枕垫在她背后才告退出去。
栖真坐下,透过屏风往里瞧,能见那女子轮廓,散着发,病恹恹靠着,面目什么的一时瞧不清。
“屏风上……咳咳……是我家乡草原。”
倒是慕真率先开口,语气孱弱伴着咳,但声音如黄鹂婉转,煞是好听。
她大概以为栖真适才盯着屏风看,所以有此一句。可栖真根本没注意屏风上绣的什么,经她一说才看了两眼。
屏风上草原辽阔,远处背着连绵群山,近处两只小羊吃草,是一幅天高地广的好景象。
栖真道:“公主家乡想必很美。”
“是很美。”慕真又咳两声,喘口气,“栖真,我知道你,宿恒和我提过你,不用拘束,有什么话尽管……尽管说。”
“公主节哀。宿恒的事…实在遗憾。”栖真顿了顿,继续道:“作为他的朋友,我们都想尽些绵薄之力。辛丰北有座驼暮山,山上有个慕仙台,聚仙圣之异能,可回应世人所求。不知公主可想过去慕仙台上,求一求救回他的办法?”
屏风后静了许久才道:“活着的,叫救回;离世的,还能救回吗?”
“这个……公主应该有切身体会。”栖真道:“他在这方面做过很好的榜样。”
慕真道:“所以栖真也希望我能为他做到同样地步?”
“不,我和世子都是他朋友,我们不能看您出事,也不会让您出事。但是……若无需付出生命代价便能为他求得一丝生机,何妨一试?”
“不瞒你说……”慕真道:“这一条,我们已经试过了。”
栖真意外极了,“试过了?”
“是啊,驼暮山,去过的。”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屏风后道:“他刚走那会儿……咳咳……就去过了。慕仙台也上过,只得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栖真皱眉,“敢问当时驼暮山何人接待?可知您所求之事?”
“见到的是逆尘长老……我想星流应该是……是跟他说过的。”
“世子去的?”
“对,星流去的。我……我无用,那时我实在是……”慕真说到这里忍不住垂泪。
她一哭,栖真不好再问下去了。虽然不知道为何戦星流在她面前从未提过此事,但既然是戦星流去的驼暮山,待会儿出去问他便好了。
栖真喉头凝涩,安慰道:“公主,宿恒泉下有知,想来总望您保重身体。”
“我知道……”慕真声调柔柔弱弱,“他临去前要了我的承诺,我给了承诺,自然要好好活着,不叫他不得安息。”
栖真抬头将泪意憋回去,终是忍不住道:“栖真莽撞,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慕真用帕子擦了擦泪:“伤心人对伤心人,没什么话不能说。”
“据说慕仙台一人一生只能求问一次。”栖真道:“我去过了,世子去过了,不知待公主身体康复,可愿亲自去卜问一次?”
“我去一次,原本也是该的。”慕真道:“但……栖真,你别怪我……答案即出,再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五个字怎么听怎么刺耳,栖真默了一瞬,心下大恸,面上没有显露:“我只是在想,您亲自去问,和世子去问,答案兴许不一样,毕竟……”
毕竟宿恒为救你而死。
“但问题是一样的。”慕真轻声道。
无论谁去,问题都是那一个——如何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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