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地板忽然震动了一下,房梁间灰尘簌簌而落,苏觅在那一瞬握住了晏泠音的手。他们在爆炸声里对视,听到不远处有鸟雀受惊飞起,很快又传来了断续而凄惶的狗吠。
那是乐山的方向。
乐山匪手里有火药?
晏泠音抬眼向北望去。火光已灭,唯有灰烟弥散,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她和陈桉从泾州来到蔚州,任谁看都是要同蔚州修好,而山匪占着蔚州的粮,吞着蔚州的银子,已经得到了甜头,不会放任泾州再来分一杯羹。
“蔚州不可久留,”苏觅像是刚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手,“殿下应当比我更明白。”
手背残留着冰凉的触感,晏泠音不动声色地垂了袖摆,提醒他道:“我只来了两日。”
苏觅眯了眼,屈指轻叩着窗台:“蔚州有军有匪,殿下身边却只有几个不中用的护卫。若变生不测,谢将军远在泾州,分身乏术,未必赶得及相救。”
他看出了她要引蛇出洞,且他不赞成。
“我相信将军,”晏泠音没有松口,“蔚州是个隐患,他早有所察,并不是全无准备。”
“但他是泾州的官长,”苏觅后退一步,神色倏然冷了下来,“殿下,你来自宛京。”
他不需要把话挑明,因为知道晏泠音能听懂。谢朗的立场早在他拒接流民时便已清楚展现,他始终把泾州放在首位,一旦面临取舍,无论是晏泠音还是旁人,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
“将军心系泾州,就是心系战局,心系梁国。”月光将晏泠音的脸衬出了白玉的色泽,她的声音像夜幕里潺湲的水,“只要他不做危害泾州的事,就不算舍弃我。”
她在窗台边俯下身,视线与苏觅齐平:“何况,逐风阁是独步天下的杀手组织,公子既来投诚,总要有所表现,不至于保不住主君的命罢。”
冷色从苏觅脸上褪去,他又露出了那种蛊惑人心的笑,眼尾慵懒地上挑。他抬手将晏泠音的鬓发别至耳后,晏泠音没有躲开。
“殿下既然这样说了,我本该尽力一试。但现下不行,逐风阁被分裂了,我用不了它。”
晏泠音皱起了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许久都未见过阿承。苏觅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也不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同她谈判。
她还不知道他为何下狱,又是怎样逃出了宛京。
“逐风阁既已认主,怎么还会被分裂?”她盯着苏觅,“我听闻逐风阁中从无叛变。”
这样的秘密组织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就在于它的绝对忠诚。逐风阁能够与世间任何人为敌,只做主君一人的利剑。让它效忠的唯一方式是拿到幽王室秘不外传的信物,持信物者便被奉为新主,否则它宁愿遭受屠戮,也绝不变节求生。
“我母亲离开幽国时被追杀。”苏觅侧身倚靠在窗台的外沿,慢声道,“她逃去梁国的时候带走了信物,却没有把它留给我。逐风阁认我,是因为老阁主拼力回护。他当年陪我的母亲一路南下,此后又照她的遗愿把我带回幽国,重新召集了逐风卫,要他们侍奉旧主之子。”
提到老阁主时,他极轻地眨了下眼。
“再后来他旧疾复发,送我来梁国前,自知大限将至。他让我来梁国找一位‘夫人’,说是我母亲的旧友,她手里有留在梁国的逐风卫,能护我平安。”
梁国有逐风卫,这句话让晏泠音心中一动。他们不全是跟着苏觅入梁的,早在那之前,就有人把他们楔入了梁国,只是隐而不发。
“可老阁主没有想到,天下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不是所有人都像季大夫那样固守诺言。”苏觅这一夜说了太多的话,他要让晏泠音接纳他,必须将一切都说得详尽可信。他偏过头咳了两声,再开口时,本就发哑的嗓音更沉了,“殿下,能讨口茶水吗?”
晏泠音将窗扇推开到最大。她侧耳听了一阵外间的动静,回身对苏觅道:“公子可以进来。”
宋齐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她不能一直这么和苏觅说话。晏泠音原本没有多想,但苏觅看她的目光忽然就有些诡异。他并未拒绝,打量了眼那宽阔的窗台,随即撑着双臂翻了上来。
窗台不高,下面还垫了几级石阶,翻过去不是什么难事。茶壶茶盏摆在床边的案几上,苏觅给自己倒了一盏,矜持地把它小口喝完了。
晏泠音已经阖上窗扇,点亮了烛台。
整个屋里只妆台前有一把木椅,苏觅将它拉开,却没有要坐的意思,就立在一旁继续刚才的话:“我不知道夫人的身世,她没有幽国王室的血脉,却能号令逐风卫。老阁主要我尊敬她,说若我愿意,可以把她当成我的母亲。夫人确实帮过我许多,能找到季大夫也找不到的奇药,让我在晏眆身边挨过了这些年。”
晏泠音也没坐。她不渴,但还是走过去替自己倒了盏茶,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呢,公子何时察觉到不对?”
苏觅静了片刻:“三年前。”
又是这个时间。晏泠音握紧了茶盏。她等着苏觅往下说,但他像是陷入了回忆,许久没有开口,直到烛花噼啪地炸了一声,苏觅被它惊动,忽然搁下了茶盏。他负手在屋内走了两步,转头望向晏泠音时,眸色有些阴郁。
“我没有证据,只是感觉到自己在被监视。晏眆不会有那样的本领,我认得他在我宅院里安排的每一个人。后来我想到了逐风阁,这才开始查夫人的身份。”
晏泠音不解:“你没有见过她?”
“岂止是没有见过。”苏觅声音沉沉,“容貌,年龄,住址,我都一概不知。我和她的联系只是通过逐风卫,而他们不会给我透露任何消息。我动用了弦歌楼,终于摸到了一点线索,但很快我便病倒了,醒来时,所有的线索都已消失。”
而三年后,连弦歌楼都被彻底查封了。
凉意从晏泠音的心底蔓延上来,她又想起了那场暴雨:“殷宅的那一次,也是她?”
“这是唯一的解释。”苏觅见周围暗了下来,便拿了铰剪去剪烛芯。他此时不再故意佝偻着肩背,随着烛焰摇曳,他高挑的身影在地上拖得很长,“那一日,走在我身前的逐风卫失足跌倒,引来了殷宅的侍卫,这不是逐风卫该有的身手,它让我确认,夫人一直在防备我。但我仍未想明白,是什么让她不惜暴露自己,也要阻止我去找殷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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