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柳老大特地起了个大早,喝了满满两大碗粥,又就着刚腌好的水晶萝卜泡菜啃了两个软乎乎的馒头,便往杂物间去了。
柳天骄见他爹把早年的弓箭、砍刀这些物事都拿出来。有些奇怪,“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老大只道:“没什么,休整一下,怕放坏了。”
柳天骄知道他爹宝贝着这些东西呢,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过两日是大集,家里的肉怕不够卖,什么时候去收些?”
柳老大道:“不收了,昨日多收了一些,就是想着明日卖完了歇歇,去打理打理田地。”
地里确实也有几日没去过了,柳天骄不疑有他,便道:“好啊,那我跟爹一起去。”
柳老大说:“活儿不多,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收拾一下菜园子,把该收的菜收了,该种新菜了。”
柳天骄一想也是,便应了。
却不料就是这一应,让他后半辈子每每想起来都是悔恨不已。
第二日果真早早就把肉卖完了,两人回家吃了个早午饭。柳天骄就去地里除草,又把豇豆摘了个七七八八,这东西种得多,炒菜、凉拌、干煸,柳天骄都变着花样儿做了个遍。
饶是他厨艺再好,天天吃也够了,后来只要餐桌上一出现这玩意儿他爹脸色都僵硬了几分。
柳天骄笑话了几回也就不再强求他爹了,这豇豆用处多着呢,吃不完的正好洗净晾干了塞到泡菜坛子里,过些日子捞出来,加肉沫炒了最是下饭不过。就是切细了直接拿来佐稀饭吃也是极好的。
再有多的便焯水后晒干,做成干豇豆,冬日里拿出来炖肉做汤或是爆炒,他爹都爱吃。
还有多余的茄子,做成茄干,泡水后加热油一炒,也是道极好的菜。
家里卖肉就这点好,不缺油水。
柳天骄一边谋算着一边干活,被门口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大跳,“傻大个,你干嘛呢,慌里慌张的,别把我家门撞坏了。”
叫傻大个的,也就是邵青家的大儿子——邵壮,此时急得满头大汗,“还说什么门呀,赶紧跟我走,你爹叫长虫伤了,快不行了,抓紧与我去见最后一面吧。”
什么叫最后一面?柳天骄险些没一下子直接晕厥过去,还是把手心都掐出血印才勉强镇定下来,“在哪,我爹现在在哪?”
邵壮也没含糊,一边拉着他往前跑一边说:“在邵大夫家。”
邵大夫是村里的赤脚郎中,土生土长的清水村人,年轻时运道好,帮了一个省城大药堂的坐堂大夫一点小忙,那大夫见他年纪虽小,但心地善良,人也伶俐,便带着回了省城给他当学徒。
那可是省城的大药堂,过些年出了师,就是人人尊敬的大夫。大夫多赚钱啊,随便几服药可就够村里人几个月嚼用的了。
人人都说,邵大夫这是撞了大运,以后一家子可就脱了农门成城里人了。
一时间,连带着他家兄弟姊妹的亲事都上了好几层,给邵大夫说的更是当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可惜大家都以为邵大夫要飞黄腾达的时候,他却是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原来带他的老大夫突然离世,其他小学徒本就看不惯他,这年头学手艺,特别是当大夫这种地位极高的手艺,谁不是家里有大关系或是花了不少钱来的,偏偏他一个穷酸的村里人,撞了大运被老大夫收下,凭什么呀?
今个儿不让他吃饭,明个儿撺掇着掌柜的找他麻烦,邵大夫坚持了几个月,实在是没办法,最后还是被药堂撵了出来。
在外见过了这些是是非非,邵大夫也心灰意冷了,回到村里就凭着当药童时学的一点儿本事,当了赤脚大夫,给人看些头疼脑热和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兼着去山上采些药材卖到镇上的药铺里,倒也能勉强维持生计,总比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好。
村里人都知道,邵大夫在省城时没有正经给人看过病,纵使天分再高,能力也有限。
因而,柳天骄一边跑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爹身子骨那么好,一定没事的,别让他在邵大夫那待着了,傻大个,你去帮我找辆骡车,我把他送到镇子上。”
邵壮理解柳天骄的心情,可胸口那么大窟窿,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先去看看再说吧。”
柳天骄从小跟他玩到大,见他这神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心里总是存着希望,他爹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前些年也是叫野猪往身上顶了个大窟窿,身上跟个血人似的,不也就是养几个月就好了吗?
然而亲眼见到努力了好几下才勉强把眼睛挣开的柳老大,柳天骄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抱着他爹有些发凉的身体,脑袋一片空白。
柳老大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死撑着等到了他家小哥儿,只断断续续说了一句,“活,活着,好好活着。”
那双帮他穿过小衣服、挡过柳老娘巴掌、抱着他骑到脖子上的大手,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劳作、布满老茧的大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柳天骄张了张嘴,一声“爹”都没有喊出来就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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