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黑得早,各处屋舍里都暗着。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蜡烛灯油都是昂贵的东西,各人手里虽说刚领了整个月的份额,却无人舍得点来用。
掌灯时分到了。两名老仆点起了庭院里四盏石灯,昏黄灯光映亮了青石道。
饭堂就安置在院子最南边的倒座房。今晚供给的晚食是豆饭。
浇了肉汁的豆饭,一勺勺地从锅里舀到碗里,可以吃到管饱。
这是入云间坞的第一顿晚食,众人都吃得很安静。
他们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算很小,多多少少生出几分心眼。众人在拼命扒饭的同时,都在心里默默思索着霍清川的话。
在碗筷匙盆的声响里,阮朝汐把整碗豆饭吃得一干二净,光亮可见碗底,意犹未尽地舔了下筷子尖。
就在这时,旁边坐着的陆十拿手肘悄悄撞了她一下。
陆十扒完了三碗饭才放筷,趴在食案上悄声说,“阮阿般,他们都是有殊才的。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殊才,只是长得好才被杨先生挑中。刚才霍大兄他们闲聊的那句‘今年要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儿送,’你……你不怕啊。究竟是想把我们往哪儿送呢。”
“不怕。”阮朝汐叼着筷尖,对着空碗思考着要不要添饭,“他们多半是瞎猜的。杨先生并没有挑中我,我和你们一起被送入东苑,应该是哪里弄错了。等见到荀郎君,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指节清脆地敲了敲食案。霍清川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你们入了云间坞,要称呼坞主。下次叫错要罚了。”
两人低头安静猛扒饭。
等霍清川走远了,阮朝汐继续和陆十悄声说,“我问过杨先生,他不肯答我。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坞主病中弄错了。等坞主养好病,有空召见我时,我便和他说个清楚,去找其他逃难来的娘子们一起织布种地去。”
“可是阮阿般,我们才住进上好的大瓦房,每顿吃饭管饱,还会有人教我们读书。如果你搬出去,这些都没了啊。”
陆十清秀的小脸蛋愁眉不展,“我刚才悄悄问了霍大兄,他说,从东苑送出去的童子,这辈子不是去账房就是做部曲,了不得做到库仓主簿,想出头就难了。”
“想太多。”阮朝汐把空碗放回长案,镇定道
“半个月前我还打算跟山匪拼命呢。”
陆十:“……”
陆十和她说不通往食案上沮丧一趴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
阮朝汐只吃了一碗豆饭便放下空碗不再添饭。但最后一大口豆饭含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不舍得尽快咽下不舍得结束今晚这顿难得的好饭食。
就在这时眼角里闪过一袭青色长袍。
杨斐手捧着一小盏热腾腾的羊乳悠然从门外走进。
“各位童子吃喝得可好?”杨斐点着扫荡干净的饭盆言语意味深长。
“天下战乱不休千里焦土
就连饭量最大的李豹儿也不敢再继续吃了。
童子们纷纷放下碗筷齐声道“小子不敢忘本。”
杨斐满意颔首“等诸位童子长成之后为坞壁效力。”
众人一起动手饭堂收拾清理妥当长食案被擦拭得干净锃亮。杨斐站在旁边道“以后你们这处东苑便由你们自己安排清理庭院饭堂各处要时刻保持干净。”
童子们齐声道“是。”
“今日天色晚了众多规矩来不及一一教导杨某先教你们头一桩面对尊长的会面之礼。你们好好学务必铭记在心。”
阮朝汐站在李豹儿身后人群里只露出半只眼睛正专注听着杨斐突然顿了顿视线抬起在周围逡巡一圈没找着人诧异地抬高嗓音
“阮阿般人呢?上前来。”
“……”阮朝汐费劲地把嘴巴里鼓鼓囊囊的最后一口豆饭咽下挤开人群上前行礼“在。”
霍清川在旁边听了半句已经猜出了杨斐的用意打开木柜取出两张细竹席放在面前。
杨斐微微颔首撩袍跪坐到其中一处竹席之上“杨某寒门布衣只堪当汝等长辈。路上教授你们的长揖之礼你们在坞里遇着普通长辈、老者见面时行长揖礼便够了。”
“但坞主居留云间坞时正堂时常有高门贵客出入。你们住在正堂东苑难免会遇着贵客。《周礼》有九拜之礼
。今日杨某先教授你们拜皇家宗室的稽首之礼,其次便是拜贵客尊长的顿首之礼。免得你们不知礼数,冲撞了贵人,小小年纪遭逢祸事。
说罢,杨斐抬手一指对面空竹席,示意阮朝汐上前。
阮朝汐默默地分开人群上前。
她是这批东苑童子里唯一的女童,因为自己的尴尬身份,始终刻意避免旁人的注意。但杨斐不知怎么想的,面前挤挤挨挨围着十来个童子,偏从人群背后把她拎出来。
杨斐在一处竹席上教,阮朝汐在对面竹席上依葫芦画瓢地学。
面对君王和尊主的叩拜尊礼,一举一动间皆是庄肃敬畏,俯身一拜再拜,她庆幸自己没再添饭,否则吃撑的胃被挤压得多半会吐出来。
反复再三教学完毕,被杨先生满意叫起时,阮朝汐腿脚都被压麻了,起身时一个细微踉跄,后面的霍清川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杨斐压根没注意到小小的意外。
他极满意于阮朝汐的学习模仿速度,两种繁复大礼,短短三遍便练习纯熟,他深感没有选错示范之人,愉悦地感叹,
“阮阿般眉清目如星,礼若行云复流水,赏心悦目呀。
赏鉴愉悦的杨先生,吩咐霍清川又拿出十来张竹席,盯着每位小童练习了三遍。不管学会与否,今晚功课到此为止,小童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今日诸位童子辛苦。晚上不会再叫你们起身,好好安歇休息。明晨日出而起,还是来饭堂用朝食,切莫贪睡误了时辰。
众人齐声应下,“是。
阮朝汐今晚被拎出来单独教导,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眼看童子们排成一列走出饭堂,她正要跟出去,霍清川把她叫住了,
“莫忘了,阮阿般。
——
霍清川人如其名,性情颇为冷清,并不轻易主动搭话。
阮朝汐也不是个喜爱搭话的人,抱着刚发下的洗漱用具和蜡烛被褥等物,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穿过东苑小门,始终未交谈一句。
直到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映进了主院庭院,霍清川才抬手指向东南,“主院有一处东厢房空置。地方不大,布置还算精致,住你一人绰绰有余。坞主近日留在此处静养,主院人少,
吩咐你搬过来,给院子添点人气。
阮朝汐抱着被褥,站在东苑小门处,不肯走了。
她想不通。
“霍大兄,我不大爱说话,又有重孝在身。陆十比我活泼得多,坞主为何不选他搬过来?定能比我多添人气。
“陆十搬不搬,和你有何干系?你得了坞主眼缘,难不成还要当面问一句为何陆十未得眼缘?霍清川摇摇头,催促她,“还不快去。
阮朝汐站在门槛边,思索着。
高门郎君这么看重眼缘的吗?
眼缘,眼缘。被人再三郑重其事提起的眼缘……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虚无缥缈的东西,阮朝汐向来是不大信的。
“多谢霍大兄费心。她直白地拒绝,“我觉得不妥当。坞主替我收敛了阿娘的尸身,让阿娘入土为安,又收留我进坞壁。我在东苑里吃喝饱足,已经觉得亏欠;如果再搬去主院的精舍居住,我心里更不安稳。欠坞主的越来越多,我怕还不了。
霍清川不解她的想法。
“既然入了云间坞,就是坞主统辖下的庶民。你年纪尚小,无法自立,坞主安排你的饮食起居,是理所应当的事,坞里生活的九千黎庶百姓都是如此,何来亏欠不亏欠的说法。
霍清川催促说,“让你搬去主院,不是我安排的,是郎君的吩咐。阮阿般,天晚了,快些搬过去罢。
阮朝汐听到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妥当。
“我失了双亲,或许坞主怜我孤苦,把我接入坞里,有吃有住,已经足够优待了。其他童子都住东苑,只我搬去主院,我心里不安。
抱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霍清川惊异的视线里,转身便往回走。
“劳烦霍大兄转告坞主,东苑还有一间厢房空着,已经足够好了。我住那里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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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的第一个夜晚,阮朝汐睡得并不太好。
睡到半夜时,一个小童忽然闹起了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惊醒了所有人,半夜紧急叫来了坞里医者。
把人抬出去查验了半晌,原来是晚食用了太多豆饭,吃得太撑,又喝了过量肉汤,久素的肠胃经不住荤腥,半夜猛烈地发作,上吐下泻。
东苑被惊扰到
后半夜,第二日早晨起身时,个个呵欠连天。
腹痛被连夜抬出去的小童再没送回来,十二人从此少了一个。但众童子彼此交情不深,没有掀起多大的涟漪。
饭堂的朝食同样丰盛。不过,现成的教训摆在面前,所有人自觉地只吃了八九分饱。
李豹儿年纪最长,拳头也最大,当仁不让做了孩子王。他记着昨晚杨先生说得那句“你们负责清理打扫干净
一场初秋夜雨,枯枝落叶铺满了墙角旮旯。
阮朝汐拿了把竹扫帚,挨着院墙,慢悠悠地清扫边角的落叶,心想,怎么会这么静呢……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已停了。东苑这边的十来个小童叽叽喳喳得仿佛山间小雀儿,一墙之隔的偌大主院,四周一片清静肃穆,仿佛山中久无人烟的旷野空居。
但怎么可能真的无人居住。
云间坞的主人明明已经回来了。
她挨着院墙清扫了几堆树叶,忽然察觉周围异常的动静。两三个童子停下活计,涌到紧闭的小门边,透过木门缝隙,探头探脑地往对面主院里看。
耳边传来几声倒吸气声,夹杂着震惊的低呼,“好多人!“快看,极好看的娘子,穿着极漂亮的长裙……“在哪呢在哪呢?
童声清脆尖利,在庭院里传得老远。
连通主院的两扇小门紧闭,大铜锁从对面锁住,只中间留一道缝隙。门后抢着瞧动静的几个小童互相推搡着,冷不丁撞到了木门,咚得一声响。
“看什么热闹呢。李豹儿挤上去,透过门缝好奇瞅了两眼。
阮朝汐正好扫到旁边,耳边骤然听到李豹儿震惊地一声“哎哟!那霹雳般的嗓门几乎把她震了个趔趄。
她捂着耳朵凑过去门边瞧,一墙之隔的主院,身穿竹色青袍的霍清川带领三名青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边。
四道视线盯过来,门后一只只溜圆的乌黑眼珠子东躲西藏。霍清川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手卸下腰间悬挂的长竹棍,一抬手,警告地敲在门上。
门后瞧热闹的童子们如鸟兽四散,没瞧到热闹的几个还拥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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