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清辉洒落大地。偶尔有厚重云层遮蔽月光。
“喵呜——”“喵呜呜——”
一阵猫叫细微响起。
阮朝汐瞬间起身,无声无息地开了窗。
一身黑衣的李奕臣,带着同样一身黑衣的陆适之,两人并排蹲在窗下的繁茂花盆间,四只明亮的眼睛往上瞧。
阮朝汐抬头望月,“怎么两个一起来了。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不会。”李奕臣抱臂蹲着,“主院值守的高邑长,他那几套防贼的手段我们三年前就学完了,主院那群部曲只能拦一拦姜芝那种弱鸡,谁拦得住我?”
陆适之悄声说,“阿般,我们过来听你说句准话。郎君和你多年的情分……怎么闹成这样?才听说你要跟着钟家的车队出坞壁,后来怎么又突然罢休了。如今,唉,外头风言风语都传遍了。你自己怎么想。”
听到那句“你自己怎么想”,阮朝汐的眼睛瞬间浮起一层薄雾。
她抬头,在浅淡月色下把那层薄雾眨去了。
“我不情愿。”她清晰而理智地说,“我敬爱他如父兄,但我不情愿嫁他!”
陆适之心烦意乱地薅了一把草,不吭声了。
“十二郎呢。”李奕臣插嘴,“我看十二郎人不错,你对他也不错。你这次要出坞壁,是不是和十二郎商量好了?我们把你送去他那处怎么样。”
“十二郎……”一股酸涩的情绪从心底升腾,又很快按捺下去。
父不详,母奴婢。士庶分别如鸿沟,暖巢里的雏鹰尚未展开双翼,她继续和十二郎接近,只会令雏鹰摔落悬崖。
“不要为难他了。”她深吸口气,“先想办法出去。小院通往后山的山道,有徐二兄带来的部曲层层把守防御。主院有高邑长的部曲,想从坞壁正门出去,需得前院钤印才放行。”
“后山确实不方便。山道艰险,天气又转冷,夜里处处落霜结冰。万一追兵追得急,半道上失足……”陆适之打了个寒战。
“我和姜芝商量过了,出走后山风险太大。稳妥点的法子,还是得从正门出。最好能找出机会,就像我们从荀氏壁出来那次,正大光明地出去,连身后追兵都不要有。等他们过几日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去远了。”
“前院的印章不能
偷来么?李奕臣插嘴,“半夜偷来,在文书上盖好了,再悄无声息放回去。我们半夜叫开坞门,就说郎君交代了秘密出行。谁敢半夜过来主院把人惊起查验?
陆适之蹲在旁边叹气。“李大兄,长点心眼。你说的是二郎君在时的老黄历了。如今坞壁重归了郎君管辖,哪有那么容易出去。你没看过最新的钤印文书?哪次不是前院幕僚写好出坞时日,随行几人,用车与否,诸多手续齐备,送来主院,等郎君批复允诺了,再送回前院钤印。
李奕臣傻眼了。“偷印章容易,咱们还得假造个文书出来?
听到“假造文书四个字,阮朝汐的心里泛起一阵细微波动。
“前院幕僚的文书,能不能偷一份出来?她攥紧了自己的指尖,“让我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摹写幕僚的字迹。
两人齐齐一怔。
陆适之嘀咕着,“前院幕僚众多,把守坞壁正门的部曲们不见得都熟悉,随便弄一个摹写倒是不碍事。但郎君亲笔题写的批复怎么办。守门部曲们见多了郎君的字,真的假的一眼便认出了。
阮朝汐斩钉截铁说,“摹写幕僚的字迹反倒更难些。至于他的字迹,我在书房里见多了,可以摹写。
陆适之不敢独自决断,说要回去和姜芝商量。
窗下的两个少年猫儿似的溜走了,丝毫未惊动值守部曲。
阮朝汐目送他们背影远去,走脱并非毫无希望,笼罩心头的阴霾散去八分,轻手轻脚躺回卧床。
今晚熬夜等窗下猫儿,早已困倦不堪,室内很快响起了清浅悠长的呼吸声。
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乱了。
她笔直坠入黑暗的梦境中。
—————
“阿般,你需知道。这世间处处危厄,少甘而多苦,人人追逐蜜糖,躲避苦厄。清冽如冷泉的嗓音在耳边悠悠响起。
“你生来殊色,这是上天给你独有的厚待。倾倒众生的绝色容颜,足以令世间众多苦厄都远离你身侧,天降甘霖在你一人肩上。只要你想,你所到之处,甘泉涌现,步步生莲。——何必弃甘而逐苦呢。
阮朝汐在睡梦里不安地蹙了眉。梦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人陷入极度焦灼不安的情绪时才发出的嗓音。喑哑
气声,几乎听不清。
“人人逐甘而避苦,谁又喜欢逐苦。但我阮阿般能活到今日,靠的从来都不是老天给的这张脸。
“杨先生以‘耳目聪敏有辩才’的殊才将我选入云间坞。我不肯签身契,郎君怜惜我孤苦,允了我自由身,收容我在坞壁,和其他童子在东苑进学,又通过西苑试炼,学艺大成。宗族蒙难,我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娟娘子说我这样的,不再是寻常的西苑小娘子,而是堂堂正正的荀氏家臣。
“我愿以所学回报坞壁的供养,回报郎君收留的恩情。为何现在又换了一番说辞?把我过去两千个日夜寒暑的苦学一笔抹去,改而告诉我,本领不重要,我如何想也不重要,不顾我的自由身,逼迫我靠着天生的一张脸去献媚别人?
那道清冽的嗓音轻叹了声。
“你十六了,阿般。随我从中原南渡江左,见识了世间众多险恶,怎的还能如此天真。
“天生殊色,譬如怀璧行走于闹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既无自保之力,所谓自由身,于你是奢侈物。
“匹夫怀璧,唯一能做的,便是寻找恰当时机,献出名贵玉璧,为自己谋个好前路。你既不能抛掷了你的殊色,于你最好的打算,便是寻一个恰当的人,以他为基石,立于他肩上。阿般,听从我的安排,我保你未来富贵不可限量。从此无忧无惧,步步甘霖。
梦里的雾气浓重起来,翻滚挣扎,处处彰显内心动荡不宁。
“并非如此。我多年刻苦求学,杨先生和娟娘子倾囊传授,东西两苑学艺大成,我连武学都不输陆十和姜芝!只要郎君不为难我,我有自保之力。
她听到梦里的自己哑声道,“承蒙郎君收留多年,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初心至今未变。我只想凭本事吃饭,堂堂正正地跟随郎君。
有只温暖的手替她擦拭了冷汗,喂了她一口清茶。
那一口茶水,才是天降甘霖。她贪婪地大口吞咽着,茶水滋润了干渴灼烧的嗓,入口时的苦涩在口腔里转为甘甜回味。还要再喝,茶盏却被拿走了。
耳边传来的声线温和而沉静。“你连我这处都挣不脱,还谈什么自保之力。
“天真。
————
“啊……阮朝汐从梦
里猛然惊醒。
她夜里蒙着被子睡下,柔软的衾被覆在头上,皎玉色的额头蒙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有人坐在她身侧,揭开衾被。
“怎的又蒙着被子睡了?早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样容易惊梦。
耳边的声音和梦里的嗓音重合了,阮朝汐浑身一个激灵,唰得睁开了眼。
银竹正在屋里恭谨通禀:“郎君不在的这两日,十二娘有些不对。人怔怔地坐在窗边,叫她也不应,早晚需催她用饭食,满腹心事的模样。
“还有,十二娘这两日确实多发惊梦。奴做主请了孔大医过来,给十二娘开了静心助眠的药汤。
卧床的纱帐被撩起了。
她的身侧坐了人,微凉的指尖撘在她的额头上,“看你睡得不安稳,还好未发热。
荀玄微清晨时回来了。
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卧床边,低头望过来,清澈眸光如秋水。
“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可是又梦到大湖画舫之类的怪异场景,引得你惊惧?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摇摇头。
梦境里的景象醒来便淡去了,但那句“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异常清晰地留在脑海里。
过什么江?渡江南下?
离别中原……去江左南地?
“这回梦到了一条大江,还是大河?她闭上了眼,隔开探究视线,“总之滚滚江河水,很壮阔的样子。梦里听到了大浪声。
俯视过来的目光里带着怜惜,“梦境而已。醒了就忘了。别多想。
银竹递来温水拧干的纱巾。荀玄微拿过纱巾,擦了擦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接过温茶,极自然地递到了唇边。
“来,喝点清茶。
阮朝汐近乎本能地一个剧烈扭头,避开了。
温热的纱巾停在额头处。“怎么了?
阮朝汐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渡江梦,眼前寻常的一杯茶水,竟然引起了极度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方面渴求,一方面厌恶。
“不想喝茶。她忍着不自在说,“荀三兄,我起身了。
银竹早已识趣地退出门去。偌大一个东厢精舍,只有他们两个。
身上只穿了一件入睡
的单衣,阮朝汐把软衾覆盖在肩头,坐起身。
她明显睡得不好,眉心微蹙,隐约苍白的面孔惹人怜惜。荀玄微仔细地擦拭净了她额头冷汗,把绢帕放到了角落的小木案上。
等他回返过来,坐在床沿,矢口不提他在荀氏壁办妥的婚事,而是问起这两日给她看的东西。
“霍清川给你的旧物,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
“心里如何想?”
阮朝汐抱着衾被,盯着自己的手,默然不语。
她垂着头,耳边的发丝便垂落下来,遮蔽了瓷白脸颊,只露出小巧嫣红的唇。
荀玄微想起了银竹回禀她这两日“人怔怔地坐在窗边”、“满腹心事”,替她把垂落的青丝拨拢,放缓了语气说话。
“你看,真相并不总是令人愉悦的。之前隐瞒你多年,就是不想你生了心事,平添负担。但既然你不喜欺瞒,我便拿给你看,只愿你明白我的苦心,对我少些怨怼。”
“都是真的么?这回放在我面前的,再无任何隐瞒?”
阮朝汐蓦然开口,“我母亲的身契,我来来回回阅看了数十次,其他部位虽然有咬啮痕迹,但文字清晰无误,只有买主的整行字迹残缺了。怎会如此之巧。”
荀玄微心平气和与她说,“年代久远,存放文档的库房管理不善,旧档极容易损毁。十份文档里,十份全被啃咬都是常事。耗子啃咬起文书,能够剩下几行字迹都是万幸。莫非你还要挨个问过去,硕鼠硕鼠,你为何咬这处,不咬那处?”
阮朝汐听出他语意里的调侃笑意,把脸转过去,抿着唇不说话。
银竹在这时敲门,问朝食放在何处。
“拿过来东厢。”荀玄微吩咐下去,“十二娘昨夜未睡好,就在她屋里用。”
回身过来,继续心平气和地道,“东山宴饮回程的车里,我便和你说过,十二郎护不住你。如今你知道其中的意思了。说说看,现在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转脸对着床里,冷淡道,“我的想法重要么?我没想法。”
荀玄微失笑。“心里不痛快了,拿我撒气?”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声线明显地柔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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