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缙身着绯色实地纱绣仙鹤朝服,气度殊异,神采英拔,威严从容地走出内宫门,步入瓮城。
没等随行侍卫跟上,内宫门便陡然关闭。
宫门关得突然,苏缙似被惊着,立在原地,回眸望去,一时忘记反应。
一阵嘹亮的哨声直冲云霄,下一瞬,箭矢如密雨朝他射去,苏缙左躲右避,身形快如紫电幻影。
苏缙一甩袖,箭矢落了一地,他自己却未伤分毫。
“母后。”小皇帝终于有些怕了,扯扯池羽衣袖,嗓音发颤。
埋伏的侍卫,或躲在角楼,或隐在宫墙后,没人敢露面。
池羽深深望一眼下面被四面宫墙圈成困兽,却临危不乱的男子。
“我来。”池羽嗓音不高不低。
不仅小皇帝和刘太妃能听清,只怕下面耳聪目明的苏缙,也能听到。
池羽走出角楼,露出半边身形,挽弓搭箭,动作干脆利落。
宫墙下,苏缙果然朝她所在的方向抬眸望来。
宫墙数丈之高,隔得有些远,池羽看不太清他神情,但也能想象到他此刻有多震惊。
以至于,箭矢朝着他心口飞速射过去的时候,身手出神入化的他,竟忘记躲避,只痴痴盯着她。
池羽眼睁睁看着箭矢没入他心口,眼睁睁看着他吃痛握住箭身,踉跄着退后两步才站稳。
他绯色朝服顷刻洇染血迹。
哨声再度响起,无数的箭再度朝他射过去。
不知怎的,池羽忽而脱力,宝弓坠地,她收回视线,不忍再看。
胜负已分,不必她亲自盯着了。
池羽留下水莲,自己则仓皇冲出角楼,沿着长长的青砖石阶,朝着宫墙内跑下去。
初夏暖风将她裙裾鼓动如云,池羽双脚像是踏在棉花上,脑中挥之不去的,全是他万箭穿心,双目圆睁,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虽是她想象出的,依然让她感到心口一阵钝痛。
池羽捂住心口,不去想苏缙有多疼,也不去想他有多不甘,有多恨。
一路跑回慈安宫,池羽里衣俱已汗湿透了,不知是跑热了,还是冷汗,抑或兼而有之。
风菱服侍她沐洗一番,池羽示意她下去。
她自己换上干净衣裙,坐到妆镜前,镜中的她穿着合欢红细葛衫子,象牙白鮫绡云烟裙,是他送的衣裙里,尚未穿过的一套。
据说人死后,魂魄并不会立时消散。
池羽盼着他泉下有知,再来慈安宫看一眼,她这个向他射出致命一箭的无情女子过得有多好。
池羽卷睫微颤,目光下移,落到妆台。
妆台上摆着她回寝殿前一刻,亲手折下的赵粉。
池羽颤颤抬手,拿起院中开出的这第一支赵粉。
透过模糊的泪眼,凝着指尖娇艳的牡丹,池羽忆起那一晚的月色,心口顿时揪紧,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意潸然。
她终于还是亲手杀了他,杀了她此生或许唯一爱过的人。
是,直到他死的这一日,池羽捂着几乎撕裂般痛楚的心口,才清晰意识到,她对他不止是一点点倾慕于欣赏。
池羽吸吸鼻子,努力控制心绪,努力不去想他,而是去想她枉死的亲生父母,去想将她养大的祁月王。
她连苏缙都下得了手,这世上再无什么人能让她心软了。
殿外静得反常,池羽沉浸在自己迟钝的悲痛里,并未察觉。
她以为自己不去想,便好了。
殊不知,泪水仍无声坠落眼眶,已是满面泪痕。
“娘娘的眼泪是为臣而落,还是为那不自量力的小皇帝?”苏缙颀长的身影携凛然煞气,立在她身后。
池羽美目圆瞠,望着镜中人,仿佛是见了鬼,小脸煞白。
“你,你是人是鬼?”池羽听到自己问。
镜中男子身上绯衣被血迹染成斑驳的深红,被利箭射出许多孔洞,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这种程度的伤势,换做任何人,都不会再有一丝人气儿。
偏偏他面色如常,举手投足亦看不出丝毫疼痛异样。
苏缙从她指尖抽走那支开得正好的赵粉,簪在她发髻侧,躬身轻嗅:“有娘娘在,臣哪舍得死?”
“真是对不起,让娘娘失望了。”苏缙从身后拥住她恐惧到本能战栗的细肩,低低的嗓音透出难以克制的戾气,“臣欲与娘娘白首偕老,娘娘却狠心亲手取臣性命,嗬,你这妖女,倒是从未让臣失望过。”
在她惊惶的眼神里,苏缙解开腰封,褪下外衣。
池羽看到他朝服里穿着的金丝软甲,软甲之下还有被她箭矢击出微微凹痕的护心镜。
至于他朝服上洇染开的,不过是用来骗她的血包罢了。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们要做的一切,只静静看着,默默等着。
是想看她会不会心狠,舍不舍得置他于死地吗?
如今,他清楚地看到了。
听他语气,池羽也能感受到,苏缙恨毒了她。
此时此刻,他再不会想着与她白首偕老。
“娘娘可后悔?”苏缙附在她耳畔问,缱绻又危险,池羽耳畔肌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后悔吗?
成王败寇,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所以没什么可后悔的。
若死在他手上,似乎也没什么可不甘心的。
早些去九泉之下,与亲生父母团聚,也算一种圆满。
池羽闭上眼,不再看他蕴着怒意的眼睛。
她扬起细颈,香腮仍挂着晶莹泪珠,却平复下来,不再发抖:“苏缙,你杀了我吧。”
苏缙立在她身后,站直身形,一手紧紧握住她左肩,一手缓缓抚上她纤细的颈。
男人长指轻扣她颈项时,池羽想起先帝险些掐死她的那一幕。
经历那么多事,没想到,她最终是这样的死法。
与那次又有所不同,此时此刻,池羽竟不觉害怕。
死亡在逼近,她竟奇异般没有恐惧。
她闭着眼,清晰感受到男人修长的指轻轻扣住她颈项,只一息,又松开。
指腹却未离开她肌肤,而是沿着她颈部线条缓缓上移,羽毛般越过她下颌,越过她唇瓣,停在她颊边。
最终,他拿指腹抹去她腮边泪珠,沉沉的嗓音依旧淬着浓浓恨意。
也不知是恨她,还是恨他自己。
“你这妖女,不过是仗着我心悦你!”苏缙恶狠狠攫取她唇瓣。
池羽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凝着他,陷入他眼中爱恨交织的纷涌。
水莲被侍卫送回来,和池羽、风菱一道被关在慈安宫内。
别说从外头打探消息,池羽眼见着连只鸟雀都飞不进来。
一连两日,苏缙没再露面。
夜里,池羽突然发起高热,人烧得浑浑噩噩。
不知出了多少汗,偶尔迷迷糊糊,能感觉到有人给她擦身,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像照顾一尊瓷娃娃。
有人喂药时,她也本能吞咽。
终于,热度退下去,池羽清醒些,便再忍受不了那苦药了。
“娘娘可吓死奴婢们了。”水莲和风菱,一个端着药碗,一个捧着蜜饯,眼圈俱是红红的,显然哭过,“太医说,娘娘醒来之后,这药还得坚持吃上三日呢,否则病情反复,只怕会伤及根本。”
“娘娘快把药吃了吧。”水莲端着药碗劝。
“太苦了,我吃不下去,再说,我命硬的很,少吃一两副药,不会有事的。”池羽挤出一丝笑,还劝她们。
风菱急得很,又要落泪:“娘娘!”
“东西放下,都出去。”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落地帷幔后传来。
不知她病倒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水莲和风菱竟未曾犹豫,战战兢兢垂首退出去。
料想她在床上躺了几日,身子虚,又容易犯懒,越发没精神,苏缙没急着逼她吃药,而是伸出手,默然扶她起身,绕出屏风,将她安顿在绮窗内的美人榻上。
之后,才回转身,进到屏风后,端来药碗、蜜饯。
绮窗半开,醺然暖风徐徐吹进来,拂动池羽鬓边微乱的发丝。
沐着风,池羽身上清爽了些,却仍精神不济,懒洋洋伏在凭几上。
她云鬓边簪一朵赵粉,乃是苏缙早上出门前,亲手所摘,衬得佳人天香国色。
望着她懒懒伏在凭几上的情态,苏缙忆起回京前的梦境。
梦里,他也曾喂她吃药。
梦里,他一面唤她娘娘,一面待她言行亲昵,那时他只觉匪夷所思,当做是荒唐梦魇。
而眼下,苏缙将药碗放到她面前半臂远的小几上,睥着她,冷声道:“吃药。”
池羽倒是没精神在意他的态度,摇摇头,蝉鬓轻颤:“太苦了,我不吃。”
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还知道惜命,乖乖吃药,一醒来,倒会使性子了。
苏缙暗暗告诉自己,她这样的女子,万万不值得他心疼。
他凉薄地牵了牵唇角。
“娘娘若不肯吃,臣便把你身边服侍的,尽数关进大牢。娘娘一日不好,她们便一日在牢里待着,一直不好,便治她们死罪!”威胁的话,明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却那样陌生。
话音刚落,苏缙脊背陡然僵住。
这番脱口而出的话,俨然是他曾在梦里对她说过的。
细细回想,那诸多绮靡的梦境,除了她口衔葡萄朝他靠近那一幕,余者竟皆已在现世中经历。
为什么?
那些究竟是梦,还是他机缘巧合窥见的未来?
许是他的冷淡的态度,让池羽意识到,他已收回对她的情意,再不会温柔待她,耐心哄着她。
没等苏缙想明白,池羽已有动作。
“我吃就是了。”佳人怔然一瞬,撑起身形,伸手来拿药碗。
可她醒来后还滴米未进,腕子没有力气,药碗倾斜,洒出些许。
苏缙听到自己轻叹一声,霸道地取过她手中药碗,拿汤匙一勺一勺送至她唇边。
即便自己答应吃药,她身体仍是抗拒,唇瓣抿起,须得用汤匙边缘抵开,强行灌下。
她秾丽的细眉颦蹙,似忍受着什么非人的虐待。
“有这么苦么?我尝尝。”他将药碗送至自己唇畔,清苦含在唇齿间,揽住佳人细肩,俯低身形。
佳人被迫咽下,呛得眸泛泪光,眼圈湿红。
与梦中情景,如出一辙。
三日后,池羽气色好了不少,体力也恢复些,能扶着水莲的手,在园中走动了。
风菱性子活泼,跟在她另一侧,说笑话凑趣。
池羽走在瑰丽的夕阳下,皮肤被照暖,难得露出笑意。
那笑意分明柔婉美丽,苏缙瞧着,却总觉得她身上少了些什么,她变得不像她了。
苏缙立在宫门下的阴影里,默默打量着,思忖着。
忽而,风菱发现了苏缙,笑意僵住,赶忙福身行礼。
水莲也随之行礼。
池羽没行礼,立在霞光之下,顺着她们的视线,朝慈安宫宫门处望去。
她听到水莲、风菱尊称那人为皇上。
那人一身明黄绣团龙纹圆领长衫,头戴金丝纱冠,龙章凤姿,矜贵灼目。
池羽眸光微闪,指尖发凉,心中却是一片迷茫。
这几日她什么也没问,她们便也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心照不宣等着,等的便是这一刻。
池羽知道,苏缙会称帝的,放眼大魏朝堂,也只有他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
出神片刻,苏缙已走到近前,正向水莲、风菱问话,问她今日膳食用得多不多,身子好不好。
水莲、风菱回话之后,默然退开。
苏缙朝池羽伸出手,池羽并未立时将手递过去,而是抿了抿唇,仰面轻问:“桐儿和刘太妃呢?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苏缙手臂再展开些,抓住她手腕,将人带入寝殿内。
扶着她坐到太师椅中,调整好她背后引枕,苏缙方弯唇回应:“刘氏秽乱宫闱,与禁卫私通,混淆皇室血脉,已于五日前处斩。至于萧桐,朕念其年幼,未伤其性命,与他生父家中未成年男丁一样,终生为奴。”
“什么?桐儿他……”池羽唇瓣翕动,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萧桐竟然不是先帝血脉?!
苏缙是何时知道的?
若他一开始就知道,当初为何扶萧桐上位?
池羽凝着他,再一次发现,自己仍然没看懂过他。
“你选她们做盟友,从一开始,便是死路。”苏缙坐到方桌另一侧的太师椅中,垂眸把玩腰侧香囊。
池羽目光也随之落到那香囊上,石青色金线绣如意纹,很寻常的香囊,但她隐约记得,在他身上看到过好几次。
此刻,她依然没有多留意这香囊,而是竖起耳朵,听他继续说:“先帝驾崩那日,是朕让姑姑带着麒麟令去找你,若你那时离宫,假以时日,我自会替你另外安排身份,光明正大迎你入宫。可你不愿出宫,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你想做太后,我成全你,你不想如祁月王的意,我也成全你。”
苏缙抬眸望她,忽而打住话头,静静望向她。
池羽脑中闪过无数的画面,终于确定,他早就知道萧桐不是先帝血脉。
萧桐能当上皇帝,皆是因为她。
“你,何必如此。”池羽垂眸,无法与他对视。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她还想再见见萧桐,可她明白,只要开口,便是置萧桐于死地。
忽而,一只香囊递入她眼帘,石青色的料子,捏香囊的手,修长如玉,指节分明,手背上青筋隐现。
“还给你。”池羽听见他呼吸加深,似乎忍了又忍,方艰难道,“带着它,回祁月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池羽本以为自己置身偌大的蛛网上,生死皆由他。
直到她打开香囊,意外触碰到香囊里一缕柔软青丝,她脑中蓦然浮现出他拿匕首割断她发丝的一幕。
原来,放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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