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司马师头靠在烧得残破的神橱边立着,吴景萱坐在床沿。
景萱不觉得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
他亡妻的鬼魂也在,而且与那灯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
灯芯爆燃时他冲过去喊的是“谖容”。
还有司马家的下人们进来救火时刚推开门尚未见到她就齐声喊的“夫人”——显然不是她这位活着的新夫人。
而他,此刻离她远远站着、守着灯的他,显然在活人和鬼魂之间选了后者。
她自己呢?她该怎么选?
回娘家?哥哥联姻目的落空,必不相容。
留在这?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与一个鬼魂抢男人么?她不屑。
装作无知无觉不在乎么?她不甘。
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贸然去向丈夫诉苦、向公婆抱怨么?她又不敢——她没有强势的娘家撑腰,且又怕,怕夏侯玄当日提起的那句“徽儿死得不明不白”。
夏侯徽,据景萱所知,入土为安已多年。至今魂魄不散,背后的原因绝不寻常。莫非她真有冤情?
可看夫君爱她爱得如此用情,若她有冤,夫君难道不为她报仇么?
要知道,他看向那盏长明灯时,目光温暖,甚至炽热,个中温情比看向任何一个活人都多。
或许是因她爱他爱得深,所以就算死了,魂魄也不舍离去,仍要在这守着他么?
大概是这样的。
她思绪凌乱,忽然隐隐听见一个女声,飘飘渺渺,似近似远,轻轻叫她:“你快走罢。”她一惊,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扭头四处看。
司马师这才将心思转向她,走上前来,微笑道:“夫人今夜受惊了。夜已深,还请就寝吧。”
景萱张开嘴,想告诉他自己听见了女人的声音,但又不愿再让他去想别人,只得自我安慰地想,或许是自己先前被火势惊吓,听错了。
“是。”
先前的火令她心有余悸,她不敢跟司马师太过亲密,老老实实钻进被里,睡在床的里侧。
他叫人来服侍更衣沐浴。
等他回来时,景萱仍醒着。
男人坐下,除去鞋袜,掀开被子,平躺在她一旁。他身上有寝衣的熏香味,也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酒气。
景萱有太多想问,心里没底,问不出口。
“她是很好的,”他说:“她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景萱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对鬼神说话,他口中的那个“她”和“你”又分别是指谁。
略等了等,她才接话道:“是。”
终究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你猜测是谁?”他反问。
“是……”她在脑海搜寻一个合适的称谓:“夏侯姐姐吗?”
“是。”
“夏侯姐姐……”景萱斟酌着措辞:“以前也曾像今晚这样吗?”
“今晚怎样?”他似乎有笑意,但又好像没有。
景萱惊觉他会错了意,瞬间红脸道:“妾是说……那盏灯,从前也曾如今晚一般爆燃吗?”
他没有答,只重复说:“她是很好的。她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她是很好的……
那火苗瞬间分出一束向她喷来的时候,她害怕得以为自己要被烧死,明明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现在却对她说“她是很好的。”
他这句话像一团东西噎在了她喉咙里,她不吐不快,却又怕说错话得罪了他。
景萱心思如潮涌,动摇不堪,然而不多时,竟听得旁边的男人睡着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
她在此处,惊魂未定,满心委屈,而他竟然就这么径自安然睡去。
他倒是真的放心,不怕那盏灯烧死他。
她一点一点悄悄欠起身来,床边龙凤花烛照着,他长眉舒展,浓睫低垂,薄唇微抿,睡相坦然安谧,是一种好看的、让人望之难以生恨的睡相。
景萱呆呆地看了片刻,移睛去看那盏铜灯。小小的火苗,和他此刻一样安宁,像是远远地在伴他睡。
一人一灯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联系,而她,是个外人。
罢了,无非是来讨生活。只求头顶有一方屋顶,身下有一方睡榻,嘴里有一口饭吃,就够了。至于丈夫的心,也不是非有不可。
夏侯徽已经死了,他再旧情难忘,又怎样?一盏灯,是不能跟一个人抢饭吃的。
她想通了这点,便决心躺下睡去。
偏偏目光一带,又扫过了他的脸,他那端正沉稳的睡相。
结果这晚,因一点贪念,便未能成眠。
第二日,早起拜见公婆。
司马师醒来,见她已醒,冲她一笑,翻身下床,便去更衣。
他笑得坦坦荡荡,反倒令她心里生出许多纷乱,心事重重地起身梳洗。
景萱暗暗想,所幸昨夜火起,有这个由头在,大概没有人苛责她是否同夫君圆房。
却见夫君更衣回来,从袖里取出一块带血的白绢,扔在床上。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没看见伤处。他笑道:“不是我的。”她便没问那血从何处来。
他倒是有细心替她考虑。她心头暖了暖。
可转念又想,今日是糊弄过去了。可是以后呢?以后有这盏灯在,他是打算永不碰她么?
于是她便借着上前为他整理衣裳,走近了,轻轻问道:“夫君,今夜还在这里宿么?”她不敢问那盏灯今后放在哪里,可不可以挪去别处。
他闻言,转头去望了那盏灯一眼,又看了看她,似是做了番取舍,说道:“在这里。”
景萱与司马师一同出门,余光瞥见那个叫木桃的小丫头,又守在了灯边。
向公公、婆婆、两位庶婆婆一一敬茶行礼。长辈们态度都很和气。两位庶婆婆年纪轻,态度格外亲和。
丈夫的长相,明显更像婆婆,浓眉大眼,轮廓方正。二叔司马昭则更像公公,骨相清癯,五官秀气讨巧,一双锐利狡黠的眼睛,不笑而弯的眼角唇角。
拜见过公婆,又与八个小叔和两个小姑见礼。
她一举一动间,十五双眼睛——还有身后更多双眼睛,齐齐打量着她。
她知道他们在心里暗暗将她与前头的那位作比。
这时婆婆吩咐道:“带斓儿她们上来。”
保母们听令,带着五个女孩儿鱼贯而入,正是夏侯氏留下的五个女儿。
最大的女孩已经十岁,小美人胚子的模样,一手牵着二妹,一手牵着三妹,按规矩向继母行礼问安,口齿利落,落落大方。剩下的两个则小些,还由保母护着。
六年间,生了五个孩子。夫妇恩爱,可想而知了。
景萱问孩子的名字,年纪最大的斓儿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给她看。
斓儿一笔一划地写,由长到幼,依次名为斓、玫、敏、斐、致。
乍一看,或许看不出什么规律,可若将她们母亲的名字放进心里,再一细想,便可知这五个孩子的名字都含了个“文”字在里面,而“徽”字也是一样。
景萱笑着摸一摸斓儿的头,夸赞她:“斓儿真聪明,十岁就能写许多难写的字了。妹妹们的名字也好听。都是谁给你们取名字的呀?”
“回母亲的话,是父亲。”斓儿恭谨答道。
小小年纪,举止合宜,有大家风范,显然是被教养得很好的。
景萱望着面前孩子们的面容,试图从她们的脸上寻得痕迹,拼凑出另一个人:不只是她的脸,还有她的涵养风姿。
众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场面话,公公起身去前院处理公务,庶婆婆们便也借故离去。其余人四散,只剩下婆婆张春华留景萱说话。
婆婆一条一条说府里的规矩。
景萱一条一条往心里记。
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婆婆问她可曾记住,景萱答说记住了。
“师儿是长子,你是长媳,肩上担子格外要挑起来。”婆婆道:“先前夏侯氏在时,将府里的人样样都照顾得好,她一走,府里上下人等都空落落的,如今你来了,盼着日子能好起来。”
景萱答应着:“媳妇定当尽力,不负母亲期望。”
婆婆便道:“你这两日受累,快下去歇着吧。”
景萱便起身行礼:“媳妇谢母亲体恤。”
刚转身往外走了几步,便听见角落里有丫鬟仆妇窃笑。
她余光左右去看,目光一碰,她们便止住笑垂下眸子,装作无事。
景萱这才恍然明白,婆母适才说的是句客套话,她认了实、当了真,便在下人们眼里成了傻子。
待要回头去再跟婆母客套几句,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回了房,房里神橱换了,那盏灯仍旧在,仍旧燃着,也仍旧是木桃守着。
木桃守了一上午,又有一个叫木李的丫鬟来换班。
她看着那灯,心里模模糊糊有些不舒服,便在房里待不住,走去孩子们那里,尽些继母之责。
孩子们确实被教得好。大人们不在时,她们对景萱也是一样的礼节周全,挑不出一丝错。
“母亲,他们说母亲是吴丑侯的女儿,是真的吗?”三女敏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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